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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紫苑黑方 周六 十一月 14, 2009 7:14 pm

本文出自:嫣公馆yanziwei.18xi.com
第一部
我是这样认识他的。
如果我们相遇在街头,报纸摊,酒楼,食肆,甚至是厕所,后巷,他家或是我家,那么我想我对这个人印象不会如此这般强烈。
但是他从天而降。
是的,从天而降。我是一个IQ正常的有为青年,有正常的判别能力,而且说谎对我也没有好处。
你一定不相信,他降下来之前还在叫:喂,下面的,快闪开——
他直接扑在了行人身上,这是一种没有礼貌的行为,而后还一脸无辜:“我已经叫你闪开的了。”
为此我住进了医院。还是他把我送进去的。
他向我解释,那天他遇上坏人,被追,最后不得不在即将拆卸的地盘二楼跳下来。他说,坏人,你知道什么是坏人吗?
我当然知道。无故伤害他人身体,坏人。
他一脸歉意:“我会负责所有医药费。”
“但我没有什么钱……”他继续补充。
我被包得严密,躺在医院的床上,或许你们以为我伤得很重,但并不,我只是轻微震荡,甚至没有外伤。
对了,我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绷带是什么时候包上去的,我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他说:
“现在的医院很缺德,我虚报你的伤势,他们才肯优先处理,这是为了你好。”
我连话也说不了,因为连嘴也被封上。
他很无聊,走来走去,一会儿把手搁在窗上,一会儿又蹲在地上四处张望,他总是心神不定,小小的医院病房,好像四处都埋伏着他的敌人,提心吊胆的他无法安静。
有点风吹草动,他就跳起来,对我说:“我会回来的,这个责任我一定会负,你放心。”
然后跑得无影无踪。
人走了数分钟后,病房的大门便被粗暴地打开,发出巨响,我听到外面的护士小姐在尖叫:
“不要!这里是医院……”
之后没有下文,我想这漂亮的护士小姐定是见到更不得了的东西。就像我见到的一样。
他们拿着枪。
冲进门来的三四个人,带一式黑织帽,五官被严密保护包围,有点像我。
他们步伐一致,训练有素,两个守在门口,一个快速扫到我床前,动作如电。锋利的小刀嚓嚓两下,把我脸上的绷带碎得有如绢丝,审视一阵,低沉地说:
不是他。
大军撤退,来去如风,像港产飞虎队。
他们大概就是“他”所说的坏人。
整个过程大概只有几分钟。
谁会相信。公立圣玛医院曾一度落入匪徒控制之中,只要他们愿意,这里便会成为数日后新闻头条。
但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寻人。一阵旋风过后,没有人受伤。大家又如常看病取药,继续呻吟。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人想追究。大家只关心眼前,尤其在医院,最接近九泉的地方,生和死都太绝对了。明天的太阳是否还会升起降下,明天再算。
我依然躺在床上,心跳异常。
就在刚才,已经历了人生重大的转折,倘若不是人家手下留情,现在躺的地方便是殓尸房。
那些“坏人”想来要比“他”更有道德。还有爱心。
感谢主。我今天开始每日做祈祷,希望还不太迟。目前最迫切的是保佑我不再遇上那个瘟神。
办出院手续,护士小姐说:“沈先生,请到那边前台交清费用。”递过来的一张单据,一看,几乎没有晕死过去。
进院前后,不过两天光景,作个例行检查,休息一阵无大碍便被请自动走人,但谁来付这笔住院费?
可怜我还在失业中,屋漏偏逢连夜雨。
平白地损失了钱财,还要躺在不安全的病房中被人恐吓,都是因为之前遇上他。
下次上街记紧留神,现在社会混乱,危机四伏,市民的道德意识每况愈下,越来越差,他们从窗户丢垃圾,蕉皮,花生壳,果核,吐痰,淋花,甚至扔电池,烟灰缸,花盆,如果好运一点,间中也会撞上一个人。
你瞧我。
你以为戴安全帽出街已经够安全?好笑,最好是不要出街。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家里更安全。我打开大门,那一刻,对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
他就在我家里。
我是说,我之前遇上的那个瘟神。就坐在我家里。别说是你,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这真是太太太奇怪了!
这个世界多奇妙,还有更怪的事在后头。
我家里摆满黄金。
全年四季,室内光线不足,没有一天这样金光灿烂过。
地上的东西散布各处,他站在中间,一脸犹豫,皱眉苦思,似想着如何处置这遍地的财宝,一时之间不得要领。
他恐怕还忘记了自己在别人家里,数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不义之财。
抬头,他看见我,十分惊讶,显然不晓得我从哪里冒出来,示意我关门,还摆出一副不耐的表情,嫌我打扰他的好事,又兼且反应迟钝。
“这里的金子足够还你一辈子的医药费。”他得意地说。
给我的?这一地的道具?
他指了指,又说:“他们迟早找到这里来,你自己想个办法藏好,然后先离开这里一段时间,过多几年,无事发生便神仙过海。”
他是谁,今天是什么日子,愚人节?
只见他又绕屋子走了几圈,恋恋不舍,神采飞扬,又问我:“你觉得如何?给点意见吧。”
情况突然至极,我简直理不清前前后后,一切好像中间插播,无头无尾,我不知道自己下一句台词应该是什么。
我转身就走,他动作迅速,上前一把扯住我问:
“到哪里去?”
只那一瞬,诡异的气氛控制整个场面,他眼神凶险,目光凌厉,我被慑住,良久,他放开我。
“对了,你是谁。”他问。
他竟先问我。
“我要报警。”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但他笑了。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个笑话,或是我表现得可笑?
这里是我家,现在有人擅闯民宅,我有足够理由报警。或许我可以说服警察相信我,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破门而入,硬要在我家中摆放一地黄金。
暂且假设地上的是黄金吧,我不清楚。知道得太多,想必也没有好事发生。
“你怎么会来我家?”我问。
“你十年没有搬过家了吧,”他说:“身份证上写的。”
想起什么似地,他浑身摸索了一阵,还顺手抽出一根烟,又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身份证,才递过来还给我。
他问:“有没有火?”
我有点骇意。
什么时候被盗的东西?我竟一点也不察觉。对了,有一段时间我失去意识,定是那时被搜出了证件,还有没有发生过其它更可怕的事?第一时间把钱包打开来看,一分一毫都没多没少,他在一边嘲讽地笑。
“你阴差阳错救了我一命,我会报答你的。”他说。
我不记得自己救过他,怎样救,反正以后见了是一定不会救的。看他样子也不多大,搞不好比我还小。二十几?顶多不超过二十三。娃娃脸,还装黑社会。
不过他看起来有点来历。
时下正值夏季,窗外阳光猛烈,蝉叫得力竭,我站在平静的室内,与正邪不分、身份不明的人物对峙,状极暧昧。
他的眼睛晶晶亮,让我想起汽水广告。里面那个模特儿,竟与他有三分相似,阳光笑容,健康体魄,拿着品牌汽水向天洒下,说不出的诱惑,直透人心。
他当然不是模特儿,他也不卖汽水。此时他身上的一只细小仪器还BB地响,那不是传呼机,如果他穿得正式一点,我甚至会得怀疑他是特攻。
不过特攻只会在电影里客串,现实中的这个看来还是似不良少年多一点,他看了一眼BB机,咂了咂嘴说:
“糟糕!有人来了,快跟我走。”
“去哪里?”我问。又急忙与他划清界线:“我不去!”
“没时间慢慢说,他们快到了。”他大手一伸,一把扯上我,不容分说地就把我拉出屋子。
大门在身后关上,这种锁并不安全,我眼睁睁被他劫持着,想起屋子里面,遍地的道具,啊,是道具还好,要是真金白银,就有点可惜。
我说过,这里不安全。
“到底去哪里?”我着急地,一问再问。明知没有结果,他要说早说了。
身家性命财产,都没有了,现在还沦为人质。连自由也没有。不过自由有什么用?我自由了二十五年,浑浑噩噩,一事无成。二十五年的生活,日日如是,像滞留密室里的一滩死水,永远也蒸发不了,更别妄想会起涟漪。
我是这么的平凡,平凡到走在街上,顺手抓来十个也分不清谁是谁,他要我做同党我自问也没有这个天分。
我很怕死。而且怕得要命。生命再糟糕,也只得这一回。虽然我的人格不太值钱,这辈子也不见得会有什么作为。但我还不想死。
“上车。”他说。
我站在无人的路边,上谁的车?
他变戏法似地拿出细长的铁丝,插进车门,如果这车子是他的,那他开车门的方式堪称一绝。
他坐到里面,从另一面打开车门,唤我: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上来呀。”
我很听话,全照做了,不要问我为什么不逃跑,刚才就是好机会。不过一条直路,我可以跑到哪里去?只怕更糟的是他恼羞成怒,把我辗进车底。
他不会吧,我想。但怎么知道,我根本不了解这个人。
就像与他年纪面貌那般的不相称,他也不似会拥有那么多黄金的人,那黄金怎会是他的,想也知道。
那黄金是谁的?那么多,被偷掉一定吓个半死,不,一定立即跳起来,心脏不好会爆血管,不正当的钱才会被拿得这么轻易,但不正当的钱通常由不正当的人保管,他们有通天的本事,能把你碎尸万段。
那天如果我不上街就好了,不遇上他,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不见得会是故意瞧我经过,跳下来砸在我头上的吧——带着一身的麻烦,栽到我的头上来。这是报应吗?惩罚我二十五年的软弱无能,连上帝也看不过去,故意派人来整我。
“没想到这次追得这么紧,他们来了。”他从嘴唇里呼出一声口哨,眼角眉梢,带着精光笑意,仿佛正热切期待着这刺激的场面般。
“他们?”我眼睛向后瞄去,意外地发现真的有几辆车子追在后面,几时开始,不得而知。反正这个男人是块超级磁石,跑到哪里仿佛都可以碰上他的敌人。
看他的样子那么的闲定,我说:“没有了。你的黄金铁定没有了。”
我敢肯定,后面的敌人里,现在起码有一半以上的同党早冲进了我的屋子疯狂搜索。
“嘿,他们要就让他们拿好了。”他一点也不在乎,我惊住,里面的是黄金,又不是一地烂橘子,他怎么恁地大方?
一阵巨响破云而出,逆风而来,还有重重的浓烟冒出,男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对我作了个鬼脸:
“他们该吃点亏,才晓得我也不是好惹的。”
“你炸了我的屋子?嘎?是不是!是不是!”我激动地伸出手去,抓着他,他灵活地一闪,躲过我。
“别担心,那里只有一小部分,金库钥匙还在我这儿呢,要多少有多少……喂喂喂,快住手……”他尖声怪叫,方向盘颠三倒四握在手中,蛇行的车子险象环生。
“那是我的屋子!”我大叫,“而且还没供完!”
“我赔你就是。”他脾气也不好:“紧张什么,不过就是一栋烂房子,还那么矮,地方又小,一看就知这辈子没出头,别让我说你……喂喂喂……别这样……”
他和我在车内争持不下,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发誓要撕掉他的这张嘴!后面的车子越逼越近,管他去死,关我什么事?其实一开始就不关我事!
空气里传来尖锐的轰鸣,车子震动一下,后面的玻璃碎掉了,我所有理智回笼,向后看去,几乎昏死,几十支枪已经对准这里,下一次碎的,铁定不是一块普通的玻璃。
“混帐,你怎么开车的?他们已经追上来了!”这次轮到我在怪叫:“有枪!有枪!”
“啧。”他生气地啐了一口:“快坐好。他们不会杀我,只会杀你,笨蛋!”
“为什么?”我又激动起来:“你才是目标吧,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杀我?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你少笨了吧,和我在一起什么也没做,谁信?金子放在你家里,他们想象力又那么的差,多数不会知道你是清白的罗。”
“妈的,你陷害我?!”这家伙十句话里就有九句让我抓狂,就在我几欲豁出去的时候,一颗子弹穿过我的正面,打在前面的玻璃上,现在我们的车子已经变得两头漏风。
他大叫:“不想死快坐好!”
被他这样一吼,我只得赶紧缩回头去,临危不乱——我早说过没有这种天分,我现在紧张得要死。
不,怎能死,这重要关头,一定要先抢过去再说。
面前的玻璃碎得一半一半,厚重的裂缝像条狰狞的蛇,盘爬在前,挡住视线,我脱掉鞋子,护在手上,把上面残留的碎片通通打碎,眼前的路又清晰起来,只是这场追逐要持续到何时?
“现在怎么办?”我大声地问,风呼呼地迎面扑来,声音也被扑掉一半,我的头发被狂扯向后,拉成无数短少直线。
“不知道,自己想!”他粗鲁地打个转,车子以不可想象的恐怖角度横驶入巷,撞翻路旁杂物,不断撕扯磨擦,情急中眼前一片火花飞溅。
这样漂亮的切入并没有摆脱穷追猛打的猎人,受虐者激烈的反抗往往滋长施虐者更旺盛的战意,后面的车子紧追入巷,要死也死在一起,算是照顾了。
“前面过不了!”我大叫:“会撞车的,停下来!”
“现在这个时候停车?开什么玩笑。”他也大叫:“你这一辈子大概也只得这次机会看我表演,坐稳了!”
在我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他的意思之前,车子已经腾空倾侧,有一半爬到了墙上,正好险险避过障碍,这一次后面的车子无法反应及时,直撞上突然挡在前面的铁柜,发出可怕的铁皮挤压碎裂声,被拦住了。
我目瞪口呆,真是惊险万状,松懈下来不免有点感动:
“嗨,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
车子冲出巷子,前面便是达文码头,速度尚未及调整,数辆黑色的车子从码头斜坡处直闯过来,无论从车型,颜色,派头,都一眼可以瞧得出这跟刚才追着我们不放的敌人是同一阵线,天呀,到底有完没完!
我大叫:“又是追你的,这次有好多辆!好多辆!”
“啧啧啧!”他又再一连啐了几口,猛踩油门,飞射出去,“到底要我教你几次?叫你坐好,头别伸到那边去!喂,听到没……”
我真想骂人,狠狠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问:
“有没有手榴弹?有就快拿出来!”
“你发神经。”他伸出一只手把我拉回去,“别要我照顾你!”
谁要你照顾,你不害我已经是恩典了,我没好气。真精彩,一辈子也不会遇上的倒霉事,一天之内全遇上了。就像一个健康的人一但发病,必定丧命。这是定律,也可以说是巧合。
我希望我的病不会要了我的命。
后面的车子越追越近,我又看见了他们举起的枪,我忿忿地大叫起来:
“有没有搞错?他们个个都有枪!现在的枪卖得很便宜吗?为什么你没……”
接下来要说的都还没说完,回头一看,更加被吓得魂不附体,我情急地喊道:
“你开到那边干什么!那边是——”
“啊啊啊啊啊啊!!……”
一连串的尖叫,淹没在空中,我身边的狂人,把从别人手里偷来的车子撞得七零八落,现在还从摆在大型货柜上的夹板上飞出去,车子凝在半空,在最后的时间里,我只记得他在风中冲着我发出隐约不清的提醒:
“快吸气……”
我们连人带车掉进了海里,终于摆脱了敌人,用了一个窝囊的办法。让我想起电视里的警匪片,里面必有这样英勇的特技镜头,但我不是特技演员,在水里挣扎一阵,只觉四面八方有重重障碍,严重阻隔,耳边是咕咚咕咚的水声,清清楚楚地都灌到我肚子里去了。
做坏人的同党需要优秀的身手,灵敏的反应,我一样也没有,最后还很没义气地晕了过去。大概就这样死在海里也没有人知道。
我凄惨地回想自己的一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事迹,大不了是中学时当过一回班长,还要是代理的,正选回来后立刻退回原位,摆在一旁,继续被冷落。
毫无留恋价值的人生,但我还是想要活下去。
我想要活下去,连这样简单的愿望,最终也化成一串不断上升的水屑泡沫,消失在我黑暗的意识里。


№2 ☆☆☆嫣子危于2004-03-19 18:36:2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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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们看到我的身份证,我想我也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不过即使被送回去,也没有人会为我安葬。
我甚少朋友,也没有亲人。
一个人,孤零零的二十五年,过得很惨淡。
是因为这样才被选上吗?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不堪的梦,缠绕着疼痛欲裂的头,像被生生剥开两半,被人窥探,我没有什么秘密,别人也不会把秘密告诉我。
这是一部戏,一部我做主角的戏,只要我不死,它就不会完。
所以它继续了。
我想我还是幸运的。
我没有死,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满天霞光潮红如火,刺痛着我如同失去知觉的眼睛。
“喂,你也睡够了吧。”熟悉的声音弥漫着不经的笑意,我的头又开始痛了。
“喂喂喂,别再睡了,这里可不是睡觉的好地方。”他抓起我乱摇一把,我再度睁开眼,目露凶光,他吓了一跳。
“干什么?吃错药?”他一脸无辜,“我有照顾你,你瞧,我还特意把你的衣服烘干了。”
我跳起来,不容分说就向他扑过去,扭打起来,他不料我一起来就发疯,有点招架不住,一边怪叫:
“有事慢慢说,呀!我们现在已经坐在同一条船上……唉呀……你先听我说……啊……好痛!!”
我积了满腔怨气,只想一下子全部发泄出来,对象是谁也不重要,我忍了又忍,忍了又忍,这是为了什么?
小时候做好学生,工作时做好好先生,生活得中规中矩,良好市民,路不拾遗,遵守交通规则,吃喝嫖赌抽,我样样都想学,但样样都学不精,还要我怎样!
我简直失控一般,把他按在地上攫起拳头就直打下去,一轮接着一轮,他在下面奋力抵抗,一边大叫:
“够了,你再打我可是要还手的!”
我双目通红,什么也听不见,发了狂,就没了理智,大概可以想象为,被久困的野兽,饿着肚子却看见了美味的晚餐……的那种状况。
用这么奇怪的比喻真是不好意思,没有理智的时候,逻辑就得这种水平。
打得几乎岔了气,他没有还手,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拳,怒气冲冲地瞪过来,却又呆住。
“喂,你哭什么。”他有点厌恶地拍打我的脸:“又不是女人,喝几口水会死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平的火气又被加了一勺油,我跳起来,再度扑上前去,又跟他扭打起来,他也很生气,这次没有礼让,动真格了。
我不会打架。只会劝架。那次学校里有男生打架,我站在一旁,努力劝说:两位请停手,大家冷静点,有事好商量,商量不了找老师,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后面打算说得更加动人,谁知已经被城门之火烧到,殃及了池鱼。中途不知从哪飞来的一拳,直打到我的脸上,结果黑了一只眼睛,整整三天不退。
很倒霉吧,这种事情谁喜欢做,又不是爱心爆棚,只是不得不管,而已。那时我正好是代理班长,代理,我想是代理受罪的意思。
那个时期的少年人,凶恶得不得了,手上握着大把的青春,生怕没机会,用强烈的方法和手段,证明给每一个人看,自己已然成熟的身体,多么的强大,可以压到一切。
只有我,心甘情愿地,一个惨绿少年。时间一晃而过,我的青春不够野蛮,也没有机会张扬。
真是越想越恨,不觉迁怒了。
他被我狂放的姿态唬住,闪了一下神,又中一拳,挂了彩,哇哇大叫:“沈瀚云,别以我不会打你!”
翻倒过来,他用身体把我撞开,一阵格缠,底气不足的我被压在地下,我瞬间张开口便狠狠地咬在他结实的臂上,他尖锐的惨叫响彻云霄:
“只有□□才咬人!姓沈的你是个什么屁东西?啊啊啊……还不住口!”
我扭曲着脸,拧着牙齿,报仇雪恨,视死如归,他为求自保,也顾不得,凌空一掌空劈过来,打得我金星乱冒。
他得救了,不用等到打雷,我就松了口。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上面渗出血丝的牙印,瞪着我说:
“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我目光涣散,眼前一片白热,蒸气氤氲,只觉视线模糊不清,像在发病。
“喂,你没事吧。”他看着我目光呆滞,刚刚明明还那么拼命凶暴,以为我被打傻了。
“你是谁?”我躺在地上,无意识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我救了你。是救、了、你。你忘了?你掉进水里,我捞你上来。”
前面的他倒省略了,他只道是我的恩客,想一笔勾销,我的目光再度凶狠起来,他举起双手:
“别这样,我不想再被你咬一次。”
我团起身子,无奈而绝望,本来应该习惯,这样卑微,这就是我,为什么突然要改变?我经不起变故,遇上疯子的时候我也变成疯子,容易受人影响,常常被外界唆摆迷惑,和千万的普通人一样,我混身都是缺点,但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叫麦小龙,会不会写?是麦——小——龙——”他在我耳边提高声音。
“吵死了,闭上你的嘴!”我朝他大吼。
他呆一下,晒笑:“啧啧啧,长得这么斯文,倒挺凶。”
哪里有时间和他开玩笑,没心情,更加没力气。
“喂,”他见我没有反应,伸长腿碰碰我。“喂喂喂。”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脸上痒痒的,是地上的草屑,划过了湿润的脸,怎么办?不能回家,那里早被炸掉了,等着我的就算不是黑帮也会是警察。
走投无路,昨天还好好的事情,今天变得乱七八糟,叫谁负责?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对了,他说他叫麦小龙。
不是冤家不聚头,今年走的是什么狗屎运,一辈子的霉一天之内都倒光了吧。麦小龙,我瞪着他,他瞪着我,大眼对小眼,互不作声。
“天要黑了,你是打算一直躺在这里还是要跟我走?”
“去哪?”我生气地问,其实又有什么用,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但跟着他怕会更危险,只会死得更快。“我不去!”
他有点惊讶,也赌气:“不去拉倒!谁稀罕呀。”
不容分说,转身就走,我与他背对着背,越走越远,两人就此毫无瓜葛的话,今天发生过的也不能当是一场梦般抹掉。一切从失业开始,又遇上意外高空掷物,莫其妙地进了医院,又莫明其妙地得罪黑帮,现在唯一的住所也被炸得支离破碎,说出去谁信?
走着走着,天越发黑了,摸摸身上的钱,湿答答地一团烂纸,印在上面的人像显得面目可憎,像极害我的那个恶人,钱包涨了水,只差没从里面跳出一条鱼。
我堵气地扔掉钱包。
当然里面的钱不能扔,找个地方熨一熨,说不定还有救,再不行等明天太阳出来时掠在天桥晒。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一分一毫也是血汗,都这种时候了,还能逞什么威风,反正以前也没威风过。
黑麻麻的一条街,以前走过无数次,我却脚步轻浮,躲在街角疑神疑鬼,回自己家像做贼,这是什么身世——家里的门掉了一半,围着警用的横栏,四面的墙壁乌黑破裂,阳台直通正厅,穿了一个窟窿,走近还可以看见下面对街的云吞面档。凉凉的风直闯进来,还发出呜呜的悲鸣,分外清晰吓人,承受力稍差一点,在这里跳下去便马上可以一了百了。
但我当然不会这样做,如果一定要有个人从这里跳下去,那也绝对不是我。
他死一百遍,也化不了我的恨。
家里被彻底翻查过,什么也没有留下,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了,有用的,没用的,被黑帮被警察被邻居,我来得太迟,他们什么也不留给我。
泄了最后一口气,留在这里做什么,做人这么失败,做鬼也不灵。
随便捡几件自觉有用的东西,胡乱塞进从柜底挖出来的袋子里,破破的皮革满布斑驳的痕迹,劫后余生,不知几时可以重见天日,载着全副家当,即使有踏上征途的决心也不知目标在哪个方向。
离开那个破落地,都说物似主人形,真是,人也一般破落。
街上的路灯坏掉,月黑风高,暗影一直绵延至看不见的大马路外,我拿着行李呆站街头,漫无目的,不知何去何从。
先找个地方过了今晚再算,这一天下来实在刺激过头,有点神经错乱,必须重头细想好好整理一番,然后再逐样追究。
我跨出人行道,一束不明来历的光线蓦地打亮,直刺过来,我下意识抬高手臂,泛白的影子晃动着,那是一辆车子。
视线还没对得上焦,耳边已经响起狂飙的引擎发动声,来势汹汹,车身未发,那轮胎已经在地上高速划转,溅起无数尘屑,下一秒更像离弦之箭,直朝我的方向冲撞过来。
我吓了一跳,这是谁?
这车子不见得三更半夜沿途兜风,路经此地。那暴怒的咆哮,发动的架势,目标的方向,都明显是冲我而来,没有时间再仔细猜测对方的意图,本能抽动全身筋脉,额上直冒冷汗,我转身拨腿就跑。
但双脚怎么够车子快,可是不能犹豫!我飞身穿上人行道,企图摆脱它,车子视若无睹,紧贴我直闯上人行道,而且越逼越近,连续撞翻道上的护栏,花架,垃圾桶……目标是撞到我,否则不会停。
危急关头,行李也显得累赘,我不容分说便把手中的袋子往后丢过去,这样的武器丝毫起不了作用,闷响一声,袋子被撞飞老远,如果那是我的身体……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想象这种事情,可是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双腿依然发挥百分之二百的潜能没命地跑。
前面就是大马路,我已经无法后退,但冲出去也是死路一条,那里只会为敌人提供更大的空间来压平我,毫无阻拦地,被后面的车子彻底辗成肉酱……
实在太难看了,如果一定要死,为什么不一枪打过来?我最讨厌的就是车祸。
正是这一下闪神,前面转角处突然发出另一辆机车,同时向我冲来,没想到他还有同党!那一瞬间我的心跳几乎立刻停止,瞪大了眼睛,看不见形势,看不见前路,我想这次真的死定了,可是却又蓦地听见机车上的人自头盔里对我发出窒闷决断的叫喊:
“姓沈的,快上车!”
至一个紧逼的角度,迎面而来的机车突然煞变方向,扫起一阵黑烟,划出漂亮的弧度急停在我身旁不足一寸的地方,现在不是惊叹对方车技了得的时候,我抓住眼前唯一的救星,连忙跳上他的车子,机车不曾停顿半秒,引擎怒吼一声,几乎与后面追捕而至的敌人平行杀出马路。
速度拉至最高限制,强劲的风速挟带着深宵的寒意扑打在皮肤上,仿佛把脸也吹塌了,我紧抱着那人的腰,他一身紧身机恤,横条相间红白黑,英姿飒飒,似职业飞车党。
后面的车子毫不放松,渐逼渐近,我甚至看见紧贴后身的车头,与机车尾部磨出激烈四散的火花。机车受到震动,更是拼命呼油前冲。
追逐持续,分不出胜负,一条马路无限长,根本看不到底,空寂的夜里只听见嚣张的引擎呼啸,一闪而过,又去数里。
这场争斗对我们极之不利,不宜久缠,最好速战速决。但怎样摆平?后面的人血红着一双眼睛,锁死目标一副誓要杀人灭口的样子。
我惊出一身冷汗。
前面是急速的弯位,一切事故发生机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地方,我头皮发麻,脑部缺氧,在这个紧张时刻,我又听见那来自前面熟悉的警告声:
“沈翰云!你坐稳了——”
我立即浑身警戒,似被点中穴道,双手变成利爪,深深地陷进他的身体里,眼前仿佛与早上可怕的情景重叠在一起,每一次听到他的预告,就没有好事发生!
果然,机车一个急弯,一条陡峭狭窄的人行楼梯立现眼前,我还没叫得出声来,他已经百般英勇地纵身而出,车子在长长的梯道上飞跃直下,速度过快,每次顿地弹跳又再突出数级以外,我闭上眼睛,只管拉尽了喉咙大声地叫:
“麦、麦、麦——小、小……龙——”
严重颠簸的跌荡震散了我的理智,几乎把我甩下车去。
后面的车子被卡在道外,距离越拉越远,车头依然刺目的灯光已变成一只无能为力的手,极尽所长也抓不住目标。
冷冷的敌人停在梯道上方,居高临下满目怨恨,目送猎物遁逃而去,瞬间没入无边夜里。
短暂的安全并没有让我松一口气,做梦也想不到,运气差一点的话今天自己已经死了两次,还有以后呢?
无数人为的意外,躲也躲不完。
真没用,因刚才的余震未消还是为着别的原因,身体激动得直打颤,像破了的筛子,格格地抖个不停。
车子没有停,平稳地在小路上飞驰,坐在前面的这个人,害了我又救了我,不知该恨还是该怨,一时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止不住颤抖的双手依然紧紧地缠住他的腰,全凭意识,无所依附,这个人信不信得过也只好放手一博了。
一颗心只管突突地跳,平静不下来,血压持续上升,有点头晕,我叫:
“停车——停车——喂……”
“什么?”他侧一侧头,听不见。
“我叫你停车……姓麦的,你听不听得到?”我尽量靠近他的耳边,实在没有力气大声说话,双手突然使不上力,只觉得连嘴唇也干燥得快要爆裂,面色一定比鬼还白,在这个死里逃生的关口,情绪张驰之下,我居然破天荒地晕车了。
真是好笑,一定是心理问题,因为太过紧张。以前坐过那么多次公车,汽车,火车,过山车也没有事,不见得这次就特别的承受不住,还想吐,其实已经吐了出来。
车子终于被逼停下,麦小龙一脸惊讶:“搞什么?”
我跪在路边,尽情地吐,吐得胃里一干二净,还不肯罢休,似要把心肝脾肺肾也一并吐掉。痛苦地折腾了一阵,目光有点模糊。
旁边的人并不体谅,还犹自数落:
“沈翰云,你是不是白痴,明知道那里不安全,还巴巴地跑回家去,这不是故意去送死么,如果不是我不放心跟着你,你早就……”
说来说去,还是标榜他于我恩重如山,这舍身相救的情义分摊十期也还不清,我也懒得分辩,由他一人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末了他还惊心动魄地加一句:“沈翰云,无论你是不是,他们都当了你是我同党,为了你的人身安全着想,自己小心一点啦。”
“什么?”我瞪着他:“你把我逼至这步田地,打算叫我自生自灭?”
“你想要怎样?反正你这么有骨气,又不肯跟我走,难道要我二十四小时跟在你后面保护你?别傻了,我是做大事的人,怎么能照……”
我连瞪他的心情也没有,跌坐在地,月色柔和,凉风阵阵,再美的夜晚也变得恐怖莫名,说不出的诡秘,奇怪的感觉哽在咽喉,不上不下,拿不定主意,前路一片茫茫然,他看见我失神,停住笑意,蹲在我面前,好意地说:
“唉,跟你开个玩笑嘛,又不是不理你,你瞧我也不像是个不负责的家伙是不?他们已经盯上你了,我劝你跟我在一起还安全点,好歹我还晓得他们翻来炒去的几招。”
“你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吧,大话不要说得那么响!”
“他们才不敢杀我,除非那金子他们全不要了。”他挑一挑眉:“凭那小猫三两只就想对付我,也未免太瞧不起人。沈翰云,我告诉你,我可是……”
突然停住,他又问:“说来说去,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走?这里可不是可以休闲讨论的好地方。”
他已经站起来,发动车子,转头向我示意。
我只好强打精神,拍拍裤子上的灰。
“你说自己有那么多的金子,赔我屋子也是应该的吧?”
“沈翰云你这个小气鬼,赔你一幢别墅要不要?目光短浅的家伙。”
“别墅就别墅,说了就要算数,你别死得那么快。”
“我掐死你这乌鸦嘴!”
“姓麦的,你金子那么多,一个人也用不完吧?”
“你想怎样?”
车子越去越远,驶入未知的前路,融入天地,最后消失在清晨悄然升起的一片迷雾中。


№3 ☆☆☆嫣子危于2004-03-19 18:39:0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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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一张烂板床,污黑破旧的被单团成一球,委屈地塞在角落,上面还有啤酒渍,旁边是十天没洗的衫裤鞋袜,为什么是十天?一看就知,瞧上面都快长出蘑菇的样子,还有异味,阵阵恶臭,高楼大厦般地堆在那里,恐怕还不止十天。
木造的阁楼,分摊给十几户人住,走在黑漆的楼梯上,已经听见上面传来邻居声嘶力竭的吆喝声。
隔壁孩子哇哇地哭,不知为着什么,可能是打碎了杯碗碟子,可能是测验考坏挨了骂,男人们没空理会,只顾与隔壁房间里的人聚在一桌麻将台上,把牌子甩得啪啪作响。
浓烟厚雾,把这个小小的阁楼薰得似桑拿浴室,空气浑浊凝窒,光线孱弱不济,白天也似夜里,屋顶上悬下一只旧灯泡,发出黄黄的光,荡来荡去,一条细细的电线危险地在半空中颤动着,落泊无主,随波逐流。
孩子的哭声仍酣,其间夹杂着女人的叫骂和抱怨,楼上又有夫妻在吵架,赌博的男人叫嚣着粗俗的言语,用激烈火爆的动作表示不满。
我站在那个细小的空间里,四面是挡不住风光外泄的夹板,里面自成一阁,可称得上是“房间”,一切起居饮食,都在此处了,麦小龙用力地关上门,砰的一声,仍掩不住外面断断续续的喧哗。
他悠然自得,完全不受影响,随手按下电视开关,黑白的图像一跳一跳地出现在那个狭小的机子里,正播着今天的新闻,不苟言笑的播报员,平淡无味地述说着天气预报,蔬菜价格。床底横七竖八地堆满啤酒罐子,他随手拣起一罐未开的,抛过来:
“给你,接着。”
我刚刚就一直忍耐着屏住呼吸,终于支撑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马上呛得咳个不停。握着他抛过来的啤酒,打量着他一眼已经看完的房间:
“姓麦的,这就是你家?”
“不是,上个星期才租的,多个地方总不坏。”
“你不敢回家吧,”我摆出理解的表情,带点讽意:“可不可以想像,拉开家门,轰的一声,自己被炸飞了。”
“嗤,谁被炸飞啊,”他一副得色:“那帮人老是学不乖,在我家被炸了一次,在你家又被炸一次,保管还会再上当。”
原来他家也被炸了,真像他做得出来的事,我还以为只有我那么地不幸。看来他根本以此为乐。
“不是说有金子吗?为什么不租个好点的地方?”
“租哪里也会被找到,这里最多住不过三星期,对了,今天晚上我去拿钱,待会儿要先弄辆车子。”
“又偷?”
“是借啦,没撞坏不就还回去了么,什么偷,真难听。”
这年头警察也不好做,遇着这种贼子,一个头变两个大,他们又那么机灵浮滑,抓也抓不住,更加抓不完。
有时间还不如多破几宗谋杀案,想起谋杀,便又想起自己,几时才能摆脱这些麻烦?总不能就这样逃一辈子的亡,就算我愿意隐姓埋名,对方也不肯放过,还有这小子,不知哪来的乐天精神,活泼好动得像个白痴。
“你瞪着我干嘛?”他敏感地看过来:“我说过,事情过了之后我会好好安置你,担心什么。”
安置我,好像我是他的情妇,故意上门与他夹缠不清似地,安置我!
我牵牵嘴角,似笑非笑:
“我还等你送我那层别墅呢,要不你把我名字加在遗嘱里也可以。”
“你别老咒我行不行?这么想我死吗?别忘了,我死了你也没有好日子过!”
我不打算跟他吵架,吵下去也没有意思。
不是没有怨气,只是谁没有怨气呢。都隐忍着不发,有些人就此一生,不也一样过去了。只望来世是个人间仙镜,共产主义,大家无欲无求相处融洽。
真是做梦也不择时机,睁开眼睛看见这地狱般的房间,什么幻想都被压扁了。
挨挨延延地过了不知多久,惨淡的黄昏逐渐隐退,天色慢慢地暗降下来,他便精神焕发,开始舒展筋骨,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他的夜行性只在这个时候发挥无尽逼力,肆意伸张,两眼精光闪闪,似一切罪恶都与他有关,即使无风亦会起浪,无事也想生非,社会就是这样开始混乱起来的,多几个这样的人,想要天下太平都难。
麦小龙把头伸出窗外,往街下张望一阵,回头向我打个手势,我跟他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途中经过别人的房间,还可看见里面一式脏乱的布置,每个间隔都围着一个奇异的世界,别人的人生,困囿在那个方寸之地各自上演,未必不是一个动人的故事。
只是谁去关心?再精彩的戏也没有观众,大家都忙着在自己的舞台上播弄,自顾不暇,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照顾旁人情绪。
生活练就的不是平凡,普通百姓也是超人,什么都会,简直万能——哪里有最廉价的超市食品,哪里有季末清仓跳楼货,哪里有免费派发的赠品礼券,屋子坏了水管晓得自己修好,电视冰箱空调失灵也会有办法叫它动起来,如果遇上强盗,他们更是奋勇当前,不畏暴力,誓死还击捍卫财产,比强盗更强盗。
每个人都是山田太郎,那个搞笑漫画中的男主角,只是生活在底层的人却没有那点幽默天份,连一个笑容也显得牵强。
漆黑长街,望不到底,太阳离我们很远,一辈子也照不穿这阴暗的角度,这里是另一个极乐天地,滋生着各式的野心和欲望,大家纷纷出洞,在神秘的地点汇合,过一个狂欢的夜。
麦小龙手段娴熟,三下五除二,已经把车子开到我面前,还啧啧称赞:
“这宝贝真不错,看这款式,引擎也爽,保证是刚下地不久的新车!”
车子顺风而驰,窗外天高月明,没有云,便看见很多星,我把刚从超市里买来的面包塞一半在他手中,自己先大吃大喝起来。
他很兴奋:“很久没拿到这么棒的车子,喂,你看过没有?时速一百二十公里,还这么稳!”
“少见多怪。”
他瞥我一眼:“对牛弹琴。”
车子停在不知名的路旁,边道上全是下了闸的店子,他跳下车去,在一家标着“强记车行”的店前把门外的大闸拍得震天价响,闸上的小门拉开一条缝,十分谨慎,看清来人后才敢肯打开大门。
宽大的闸门被卷了上去,里面是个车房,透出青白的灯光,把人的脸都照得模糊,开门的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麦小龙,后者一脸满不在乎:
“新搭档,别老盯着他瞧,他会不好意思。”
看门人也不说什么,领他进去。
我坐在车内,百无聊赖,麦小龙进去已有一段时间,也不知和人家在商讨什么,坐得远,又看不见,不觉有点浮燥不安。
又磨了一阵子,麦小龙出来了,手里拿着黄色牛皮纸袋,鼓鼓的一大包,估计里面装的不会是报纸,我的心跳有些紊乱。
走到车库门外,又被某人拦住说话,麦小龙停在那里,听了几句,嘿嘿地笑:
“不行,我这几天有事不大方便,你找别人吧。”
距离近了,那人的说话声也隐隐传过来,不太纯正的广东话,带着上海口音:
“小龙,这次可是华老板压的庄,不会亏待你的。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怎么不考虑了?”
“钱总挣不完,下一次吧。”
“小龙,你听我说,华老板就是看得起你,才指名要你下场,你说,整个东区谁的车比得上你一半的狠劲,你不看我面子,也看看华老板的面子呀。”
“不是我不愿意,我真的有事。”
“我的龙少爷,你当帮帮忙,就这次,好不?我已经答应了华老板……”
“对不起啦。”
麦小龙刚迈出一步,又被那人拉扯回去,神色有些紧张:
“小龙,就这一次,你知道,华老板这次跟当家对头争的地场,输掉的话大家都受牵连,华老板那么要面子,发起火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就是你的不对罗,”小龙依然笑嘻嘻的一副吊儿郎当相:
“这是哪条道上的规矩呀,我又没事先答应着,那个华什么的他认识我我可不认得他,况且我又不是你们青华帮的人,找我做外援,还怕被人耻笑你们没有个内行人扛得起场面呢。”
“小龙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华老板一番好意,要是被他听到,你还指望走得出东区么?”
“切,我还怕谁不成。”小龙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你瞧我得罪这么多人身上缺了哪条胳膊?好笑。”
“小龙,别闹脾气,这样,你肯出车我打双倍价钱,不论输赢也先过一半数给你,再给你置个出场彩头,好不好?”
“我又不缺钱。”
那人咬一咬牙:“三倍。”
“五倍。”
“开玩笑!”
“不要就拉倒。”
小龙走向我,把黄袋子随意抛过来,我本能地伸手接住,沉甸甸的一袋子,我吞了一口水,这么贵重,给我保管?
小龙已经坐上驾驶座,那人追过来,表情扭曲,说得咬牙切齿:
“麦小龙,就依你的价钱,后天晚上九点正,老地方,你别耍我!”
小龙发动引擎,睨他一眼:“那么就不见不散。”
“你要是输了我扒你的皮!”
“我要是输了叫你爷爷!”
车子呼啸而去,一瞬间已经把那人抛诸脑后,小龙哈哈地笑:
“那死老头,都一把年纪了,还混个拉杂扯皮的角色,想借我来巴结上位?华老板也不见得是个蠢材吧,我呸!”
骂着一连串粗鄙不堪的脏话,还意犹未尽,看向我:
“阿翰,你没看过我飙车吧,后天让你开开眼界。”
“我才不要去,”我转过头来,对着他:“我叫沈翰云,是沈翰云——”
“得了得了,真小气,”麦小龙好笑地看我一眼:“像个女人似的,不就是叫得亲热点么,这么容易害羞,怎样?来捧个场吧,‘沈先生’。”
之后又自己一个人哈哈哈地笑了一阵,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钱对他来说似乎来得很容易,去得也快,手法十分不当,赚的都是剃刀边缘上的不义之财,或许他自己不觉得,生命对他来说不过是赌注,越刺激越好,这种人不知该说是勇敢还是愚蠢。
我拆开了纸袋,他也没有反对,还问我:
“有多少?”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难道都没数过?”
“哪有时间数,都讲信誉,他少给一分钱,下次也别想再交易。”
有些交易一生只得一次,我默然不语。他的世界跟我不同,说出来他大概也只当耳边风,保管还笑我迂腐。
他有他的方式,说不定他是对的,哪条路就有哪条路的规矩,不是横着走,不是竖着走,他自有第三种走法。
“我们先去大吃一顿。”他一边盘算着,兴冲冲地:“雁香楼的海鲜最好了,你有没有意见?”
“我很饱,你自己吃吧。”
“别扫兴,沈翰云,打起精神打起精神!你瞧你,一副老头子相。”
我干笑:“跟你在一起,所以老得特别快。”才学会不跟他生无谓的气,他的嘴巴,下世纪也长不出象牙来。
他把我带进高级酒楼,叫满一桌子的菜,明知吃不完,场面也要撑个十足,只有暴发户才喜欢这样,要不就是刚劳改放监的犯人。
我拿着清水,盯着他看,他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那个丰盛呀吗呀像回娘家,他竟还有点不好意思:
“沈翰云,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把我带进来,不就想我这样吗?”
“你不吃就算了,别倒我胃口。”
“再这样吃下去,你今晚半夜就要脑充血。”
“你送我去医院不就得了。”
我有点好笑,没想到他竟还懂得幽我一默。
拿起帐单,已经不是小数目了,每样菜不过是蜻蜓点水,像征式地掠过,满足他视觉上的食欲。
有些人就是这样,要么得不到,得到的时候也不会珍惜,觊觎了太久,心理不平衡,宁愿把它糟蹋掉。
麦小龙便是个中典范。
“喂,我看你斯斯文文,读过几年书的样子,一定是个十优生吧。”
“你知道什么是十优生?”我笑:“我猜你至多拿C减。”
“C减是什么?如果我去考试,一定科科拿A!”
“如果?”
“是啊,我没等到毕业,就去干大事了!”
“不知上进,自甘堕落,”我嘲讽地说:“别说是你惹事生非,闯下大祸,被人踢出校才真。”
他埋头苦吃,并不作声。我有点惊讶,显然说中他的心事。
没想到在一个尴尬的场合说错了话,我有点讪讪地,平时又不见得会猜得那么准,自从遇上他之后就时时踩中地雷。
他心情受挫,放下筷子,大力地用纸巾擦嘴,有点酸酸地:
“读书人,不过识多几个字,眼睛就长得高过露台,那么地瞧不起人,老喜欢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穷酸样教训别人,烦都烦死。”
“你是在骂我吗?”我问。忍不住想笑。
他有点后悔,孩子气般地扭捏,不敢看我。
这想必是他的心病,口里虽说得冠冕堂皇,内心里还是隐隐介意羡慕,每个孩子小时的样子都差不多,家长告诉他们,要这样做要那样做,对了就有奖品,错了就要挨骂,为了得到赞扬,拼命讨好,其实不是为了自己。因为还没有那个意识。
反叛一点的,那个时候已经申张个人主义,做什么事情都偏偏要跟你作对,叫他去东,他偏要去西,叫他坐下他偏要站着,反正与你搞对抗,他就有满足感,能自主,有决定权,不需要再按别人的意愿办事,我行我素,十分潇洒。
当然,这样子的潇洒最好要一直潇洒下去,千万别让自己有犹豫的机会,否则前功尽弃,发现自己选择错误,多么窝囊,想回头又怕人嘲笑,被人看不起,干脆错到底,彻底毁灭。愚蠢至极。
不过有些孩子天生缺乏父母关怀,得不到指引,只好自己摸索,误入歧途。那是运气不够好。
我不知道麦小龙是哪一种。
看他本性不坏,与他相识不算很久,但很容易看得出来,他信任一个人时会倾尽全部信任,怀疑你时也是毫不容情怀疑到底。
至情至圣的率直,其实最容易吃亏,优点和缺点都那般明显,利用起来就会方便,他应该会有经验,打混这么多年不知学到什么,总不只是坑蒙拐骗,然后不断逃亡吧?
吃完饭,剩了半桌子的菜,他也不觉歉疚。伸手招来侍者结帐,侍者恭敬地,顺从地自一旁站着,客人至上,每个都是贵宾,界限分明。
麦小龙享受完全套贵宾礼仪,心满意足,抬头挺胸地在侍者谦逊的迎送声中走出酒店大门,末了还由门童把他那辆不知哪里弄来的车子开到他面前。
因为不是自己的东西,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门童有点惊诧的目光中,打开车门,载着我这个不相关的人,浪迹天涯般的气度,绝尘而去。


№5 ☆☆☆嫣子危于2004-03-19 21:29:04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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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个乱七八糟的临时据点,连“家”也称不上的地方,麦小龙蹬蹬蹬地踏在楼梯上,昂首阔步,也不同情一下那随时会掉下去的可怜木板,只管摆出意气风发的架子,不知给谁看。
不过他倒很守信用地把车子还了回去,一整晚也相安无事,明天黎明曙光重现,车主大概也不会发觉自己的车子曾一度失踪数小时。
倒在床上,他才又突然想起,连忙唤我:
“阿翰,快快把那东西拿过来。”
我把整个袋子抛过去,他身手敏捷,抻手一抄就接住了,然后翻倒袋子,哗啦哗啦地把里面的钱全倒出来,铺了一床,还兴奋地拿起一团就向空中撒去。
倒吸了一口气,我有点承受不住,看见一地黄金也没有那么紧张过,现钞的光芒显然比那像道具般的金条更加刺激,更加闪亮,更加直接地击中脆弱的心脏。
“这都是你的?”我问。
“不是。”他倒答得干脆。
我呆住,他说:“这是上星期借的来做本的,明天就到期了,所以要还回去。”
“什么?”我大叫,“你把借来钱的这样子乱丢!”连忙跳到地上,一张一张地拾起来,有些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麦小龙哈哈哈地笑倒在床上,我有点泄气,干嘛穷紧张,这又不是我的钱。一切不过是出于一种本能反应,我实在看不过这样张狂的生活方式。
“喂,”见我捡了满手的钱,却呆呆地在坐在地上,靠在他的床边发愣,他自床上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问道:
“如果这钱都给你,你要拿去干什么?”
我低了低头,仿似没听见。
这到底是一个愿望?还是一个笑话?
以前常常听到同学之间,这样的戏语:如果明天让你捡到一百万,你要拿来干什么?
雄心壮志的少年郎,总有办法编出一百个挥霍的理由,或创造天下,或济世救人,越是荒谬的念头越是说得动人心弦,大家都那么有创意,只差没有捡到一百万的机会而已。
我的答案是什么?我说,我要全部存起来,大家不约而同,用稀奇古怪的目光看过来,那么平凡的选择,看在他们眼里如此格格不入。
我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吗?这么不堪,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我不觉呆在地上。
麦小龙却会错了意:
“呃,别摆出这么失望的表情啦。总有一天,我们也能拿着这么多的钱,不是别人的,全是我们自己的。到时我要环游世界一周,再一周,全部用光才回来,然后再捞一票!”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梦想,小小的,简单而直接,其实能不能实现并不重要,这是一个目标,摆在神圣的高度,安慰自己疲惫易感的灵魂。使走出去的每一步都有意义,日子就会过得比较愉快。
“你想要什么?等我有了很多很多钱之后,全部买给你!”他故作大方,一时说得来了兴致:
“现在计划一下也差不多时候了,要去马尔代夫还是夏威夷?长住下来,一辈子都感觉在度假,多么爽。”
瞧他雀跃得像明天就要起行似地,还在那里滔滔不绝:
“沈翰云,我一辈子也没有出过国,想想也兴奋得要死,喂,你外语一定很好吧,记得教我说:老子俺是中国移民,‘踩死你’功夫,东区十九街车神就是我麦小龙!”
他还真敢说,我忍不住笑意,扯了扯嘴角,他搭在我肩上的手环上了我的脖子,把我拉向后,惊奇地看着我的眼睛:
“咦?原来你还会笑啊,我还以为你会带着一辈子的怨恨直到躺进棺材呢。”
“少说两句当帮忙吧,麦小龙,怎么有人受得了你的聒噪?”
我推开他,他又靠上来:
“给你良心当狗肺,我看你很闷,才舍得消遣自己来娱乐你,竟还不领情。”
他一边嘀嘀咕咕地数落,把头搁在我的肩上,看我把手上的钱逐一叠好,抚平,小心翼翼地,毫不惊动地,全数放回袋子中。像一项工艺,每个动作都带着莫名的虔诚,像保护一个生怕泄露出去的秘密,这么多的钱,泄露出去着实也不妥当。
终于把所有的钱全部收好,呼出一口气,刚刚完成那么激动人心的杰作,侧过头,立即对上麦小龙搁在我肩上那近距离的脸,那双闪亮眼睛,仿如一幅超大特写,还盯着我,还用那种探究不解的眼神,还眨都不眨一下,不知哪来的一声重击,呯咚一声,自我的心中炸响,我吓好一大跳,下意识地一掌把他打翻,他抱着受痛的脸,哇哇地叫:
“沈翰云,你干什么打人?”
我退至墙角,不明所以,不知所措,干嘛打他?我也不知道。
只觉得一颗心跳得飞快,那晚被人追杀,就跟这光景差不多了。
麦小龙气乎乎地瞪着我,我径直上前,推开他,抽走床上一张毯子,丢到地下,拿来几本书,用毛巾包一下,当作枕头,他看我睡在地上,有点莫明其妙:
“干嘛不睡床?这里还有空位啊。”
见我一直不作声,他以为我又在闹什么脾气了,絮絮叨叨地不知说着什么,我也听不见。
他只好随我去,也理不了那么多,明天还有明天的事,今天的活过完了就该好好祈祷,幸好平安。
大家睡下,一宿无话。
第二天我起得特别早,麦小龙睡相极差,抱着枕头,又蹬开被子,看起来像个还没长大的顽劣小孩。
走出他的板子房,到外面去一个十多户公用的洗手间,草草地洗把脸,才见精神一些。抬起头来的时候,镜子后面出现一个女子的脸,唬我好一跳。
她穿着性感的内衣,露出雪白的肢体,在屋子外面走来走去,也不避忌,旁若无人,看见我也没有表情,理所当然地,在我站过一旁的水龙头里盛满一杯水,又回自己房间去。
实在有点无法适应,大家都没有私隐,她不介意,我自然也没有什么介意的资格。这里春光明媚,一日不知展现多少次,不收你钱,也算是赚到了。
只是却没有一点尝到甜头的滋味,你知道,如果没有意识上的勾引和诱惑,即使是裸女,魅力也不过如此。
当然,还有另一种原因,我发觉自己不被女人的身体吸引,或许因为我是君子,又或许因为我见不惯场面,非礼勿视,大概这是多年正规教育制度下的优良结果?
最好别再想下去,潜意识在告戒自己,只怕追究下去,会牵扯出一个更不得了的答案来。
回到麦小龙的房间,他才刚刚起来,睡眠惺忪,迷迷朦朦,一眼看见我刚从街上买回来放在桌子上的早餐,便两眼生光,立即生龙活虎。
“阿翰,跟你在一起真好,感觉自己突然像个正常人,过着正常的生活。”
可惜我原本正常的生活却因为这个人而变得不正常。
我默默地吃完,又默默地收拾,他还在那里大口大口地消灭着热腾腾的皮旦瘦肉粥和上海小笼包,一边观察我,他有点奇怪:
“你又在生什么气?”
我的样子看起来像生气?我继续不作声,坐下来,摊开报纸。
现在失业率高企不下,政府无能,经济运营滞窒,财政永远赤字,公司一家接着一家倒闭,又一家接着一家的开,只是换了门面,全部是小本生意。
大家日子都过得战战兢兢,不过一定不关麦小龙的事,他生活在这里,完全可以不问世事,社会经济与他何干,又不受影响,只要还有黑帮老大支持他去赛车,一回赚够了便可混好几个月。
“今天中午去看车。”他说。
我看他一眼,不屑地:“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再偷别人的车?”
他被我奚落,有点忿忿道:“这次不是偷!你以为我吃饱了没事就干这勾当?”
“呵呵,”我干笑几声:“你倒说说,除了这勾当你还干过什么‘大事’?”
“沈翰云,你少摆这种面色给我看,”他不满,又有点委屈:“你干嘛?我又没有得罪你。”
想想也觉得如是。中午我陪他去看车。
那是一家建在近马路交界处的车行,跟那晚看见的不一样,看起来光明正大,做的是正当生意。
麦小龙刚一走进去,便有人认得:“嗨,小龙,是你呀,”接着便是那人拔高着的声音在叫唤:
“老板哪——你干儿子来了——”
说是老板,自己也不过是员工的一分子,他手里拿着一柄工具,从里间迎出来,是个头发灰白,清矍有神的老头,长得健壮如钟,声音就显得特别响亮:
“小龙,好久不来看看我,你这小子又混到哪里去了?”掩不住喜悦怜爱之色,他看看自己油污的双手,随便在衣服上擦一擦,便勾上小龙的肩,“快过来这里。”
老头只顾一壁打量小龙,一抬头,才又发现我,“这位……”
“哎,他呀。”小龙一点也不认生,就把我直接扯过去介绍:“沈翰云,是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厉害着呢,人家读过很多书,不像你那不中用的干儿子。”
老头听得小龙这样说,好像自己也马上低了一个档次似地,带点害臊的拘谨,一双手嫌太脏也不敢握过来。
“这是萧老爷子,大家都叫他萧伯啦,”小龙笑嘻嘻,亲热地拍着老头儿的肩膀,“说起我干爹可威风了,他以前是西麻街……”
“小龙!”老头厉声把他未及出口的话头打断,我吓了一跳,老头对上我的视线,一阵煞风景的沉默,他又有点不好意思,语气便不自觉地放得温柔:
“那些事,还提来作甚,在外人面前,多不好意思。”
“呃,阿翰可不是外人。”小龙挑了挑眉。
萧伯不语。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麦小龙一样,在街上随便认识一个人也可以把对方称作出生入死的兄弟,萧伯看起来虽不是个古化的老头,在道上打混多年,多少还是对人存着介心。谁说不是,见多了出卖背叛,生死离别,再推心置腹的朋友也暗存三分疑心。
“先别说这个,”萧伯转移话题:“小龙,你最近没惹什么麻烦事吧?”
“我惹的麻烦还少吗,自己都记不清,怎么突然这样问?”
“不,只是听华老板那边的人提起过你……”
“是上海佬说的吧,嘿,那不是麻烦,是买卖,华老板跟人赌地盘,叫他找人下场拆对台,只许赢不许输,那厮慌得要死,还来求我呢!我要是放他一回飞机,他就死定了,哈哈哈……”
“小龙,你听我说……”
“得了得了,次次都是这样,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都会背了,我自己会小心,别想太多。对了,我这次来就是要找辆车子,明天用来下场。”
老头子叹了口气,明知说了也没用,只好领他入内:“你走运了,昨天刚收到一个客人的车子,那引擎可是好货,把它拆下来改装一下应该不是问题,你可别撞坏了。”
“什么时候可以拿?”
“晚上吧。”
“算了,我明天直接过来开过去就是。”
“你记得要小心……”
“我不会撞坏的啦。”
“我不是说车子,我是说你。”老头子一脸语重心长,小龙摇头晃脑,根本没装到心里去。
小龙跟老头子又说了些什么,老头子恐防他人耳目,故意压低着声音,密不透风,把全部心底盘算灌输到小龙的脑子里,一项一项地交待,小心这个小心那个,小龙出车量也不是第一回,却似参加学校春假旅游,家长不停告诫,注意山高路滑,提防天气冷暖,听老师指挥,切勿贪玩掉了队。
终于打点好一切,小龙好不容易脱得了身,便向一直坐在旁边矮柜上看人修车的我扬了扬头,与我一同离去。
走进附近的一家茶餐厅,麦小龙随便点了个鱼旦面就吃起来,我用筷子挑着面条,没有一点食欲。
麦小龙心无旁鹜,专心一致,把一碗面吃得汤汁不剩,就算下一刻即要面临生死,他大概也不会在乎,何况明天的比赛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桌子上的食物,小菜一碟。
他从来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样的一回事,我问:
“麦小龙,你总共赛过几回车?”
小龙嘴里还含着一口面条,想了想:
“不记得了,十三岁开始,到现在,少说也有百几场。”
我觉得不可能。定是他报大数。
“全部你赢?”
“呵呵,不是。”他腼腆地笑笑,一副害羞相:“有六场平手。”
不知他是真谦虚还是假谦虚,这个数字也太吓人了。
“怎么可能。”我喃喃地,瞪着他。
“是呀!”他像遇到知音:“其实我也不服气,那六次明明也可以赢的!我跟你说,那一次……”
他细数战绩,绘声绘色,还不放过任一细节,生怕我不相信。
“这样还有人肯跟你赛吗?”我问。
“怎么没有,”他对我的问题感到可笑:“压我输的话,可是一赔百。”
真是失觉了,虽然坐过几回他的车,却没想到他随便耍出来的古怪花式原来可以赚这样的钱。
“麦小龙,你好可怕。”我说。
“哪里?”他摸摸自己,全身上下,左看右看。
我说:“你没想过退休?你知道,太过危险的游戏,一次足以致命。”
他笑笑。危险,谁不知道。
为着某个不知名的原因,他停不下来,或许也不想停下来。
还有什么方法,比这个更容易得到那轻飘飘,无法体验出一点生命重量的钞票?这是他的“特长”,也是他的“骄傲”,唯一可以与人攀比的,无人能够超过的优越技术,里面有他的自尊。
除此之外,他看不见自己的价值。
像掩饰什么般,他皱起眉头:
“怎么你说话像萧老爷子似的,你们才是亲生的吧。”
我不再劝他,自觉也没有那个份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随你如何糟蹋。
只是,他现在的生活已经有一半掺入了我的生活里,看似分明,实际千丝万缕,他觉得欠了我情义,必要保护到底,他有不可想象的责任心。
但杀手先生已经数日不见动静,不知下次会给我们什么惊喜。


№6 ☆☆☆嫣子危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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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紫苑黑方 周六 十一月 14, 2009 7:15 pm

我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眼前仍然是一片黑暗,我甚至无法眨动眼睛,因为脸上被蒙上了一块质感不良的破布,当然我口中的那块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以为像我这种穷人一辈子也没有机会遇上绑票案,但是我现在身价当然已经不同了,我有一个伟大的同谋麦先生,他喜欢带着整个金库到处跑。
既然要抓就抓他呀,即使做贼也该讲讲职业道德吧。不过我想他们一定不会民主地让我提出这个建议。
车子若无其事地行驶在马路上,我可以清晰地听到外面繁嚣的声浪,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我被收押在一辆神秘的座驾中,看不见来者,辨不清方向,就跟着大队上梁山了。
我几乎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场面:一个小小的密室,里面尽有各式可怕的工具,墙上的铁链布满青锈,挣扎起来铮铮作响,极富动感,前面还有一只四季不灭,烧得兴旺的火炉,上面的烙铁当然也如火焰一般热情劲辣。
我对黑社会仅有的认识来自电视连续剧,我已经没有更好的想像力去猜测自己的下场,不过现在科技发达,说不定那些古老的逼供设备早也换了排场,希望我不会在他们的地下室里看见电椅。
我想就算黑社会也该会有些讲道理的人,不过我也没有跟人谈判的才能,如果他问我金库钥匙在哪里,我该怎么回答?
听说在地下党派之中,“不知道”是句禁语,说过的人不是丢了手就是没了脚,我大概应该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珍惜目前这数小时尚还健全的美好时光。
当然我还有更好的答案,例如我可以好心地告诉他:钥匙在麦先生身上。
那时我的作用大概会机动地转变为邀请麦小龙荐临某地的优质通迅器。
情况最糟的还在后头,如果麦小龙不出现,那么我的死法就多了,要不被扔进海里喂鱼,要不被碎尸后散布在各大街小巷的垃圾筒里,遇上个稍有艺术感的,就直接把我从三十八楼的窗外扔出去,成就一场力与下坠的真人飞行表演了。
不过如果小龙出现,那么被丢进海里喂鱼,被碎尸或空中飞人的主角大概就会换成是他,总之无论怎么样,结果都不太理想的样子。
我奇怪自己为何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还能思路清晰地想像出种种场境,我保持着安静的姿态,我知道敌人一定喜欢极了我这个安分守己,不吵不闹的人质,因为他们以为我还在昏迷中。
外面的声音逐渐在减少,车子已经驶出了市区,大概走在郊外的路上,又大约走了二十分钟,车子停了下来,然后我被极粗暴的方式“叫醒”,之后大家开始上山。
我想他们离市区并不算太远,附近有山的郊区不外就那几个地方,我现在担心的是如果我有机会逃跑的话,不知能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不过上山比下海好多了,我安慰地想,起码我不必在生死关头挑战自己那破得不能再破的游泳技术。
就像预定中的一样,我被关禁在一个窄小的房间里,虽然看不到四周的布置,但以声音的空旷度来估计,这里的杂物并不多,而且必定弃置甚久,厚浊的灰尘和潮湿的霉味充斥每个角落,我开始怀念小龙随意租下的那些糟糕的房间,人大概天生都犯贱,任何事情一旦有所对比,才晓得天堂与地狱的分别。
这里既没有铁链也没有火炉,更加没有电椅,我怀疑这里连电也没有。
或许他们有更好的方法来可以用来对付我?我心情紧张地等待,可是连续数个小时过去,我却像个完全被遗忘的角色,被丢弃一旁无人理会。
因为眼睛无法看到任何东西,时间就显得特别的漫长,一分一秒都过得似场拉锯战,中途既没有人前来恐吓,也没有人前来盘问,更没有人来找我谈心。我忐忑地等了又等,我开始纳闷他们是不是抓错了人?
不过这里的膳食服务倒是少见的周到,你一定没吃过这么难吃的东西,却有专人来喂,负责我伙食的是个沉默的家伙,他有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把匪夷所思的食物通通塞进我的嘴巴里,如果我稍有微词,那么得到的惩罚是到明天傍晚以前也喝不到一滴水。
他们并不想把我弄死,至少我觉得目前是的。我听到门外不停地有人走出走进,间或会低低地交谈几句,我很努力地听,不过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不相关的字眼,完全无法拼凑出具体的意思。
除了有饭可以吃,有觉可以睡,我已经找不出第三种娱乐,构思逃跑路线也可以算是娱乐的一种,如果我真有这种机会的话。
我开始发觉一个奇怪的事实,把我绑架的这班匪徒,似乎十分古怪,他们并不急于要从我这里套问出什么,也不见有其它进一步的举动,最难得的是他们有超乎想像的爱心,虽然偶尔忘记定时来喂食,好歹没有虐待我的打算。
小小的空间死寂如坟,我困在墙角,冷风从门缝下吹进来,时值深秋,日间不冷不热,夜里温度却骤降十几度,山上天气变幻无常,可惜没有人愿意雪中送炭。冷得睡不着的时候,我便不停地回忆旧事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想到了与小龙第一次的相遇,记忆中他总是神采飞扬,刀枪不入的模样,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的车子开得不够快。
我不自觉地微笑,我不知道我原来这么想念他。
现在他在做着什么呢?是不是开着他的车子闯驰在地下赛车场上?我失踪了他会不会担心我?他有没有接到要求赎金的警告电话?他愿不愿意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交出金库的钥匙?
每分每秒我都在侧耳倾听,我总幻想着某一个时刻我会听到熟悉的引擎声,自外面冲将进来把我营救出去,但深山的四面除了寂静还是寂静,风越吹越大,回忆却越想越冷。
时间开始向前推移,记忆里划过另一抹引擎的声响,我看见了一辆车。
美艳的女子自车中走下,她步态轻盈,顾盼生光,但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我身上。那一天之后,我的父亲对我说,弟弟不会回来了,因为他要跟妈妈走。
我在家中的窗子外,看着弟弟走上那辆车子,他不愿意,一边哭一边擦眼睛,女人温柔地把他抱着,弟弟抬起头来,看见在一旁窥视的我。
我目送着车子远去,以后我便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
直到许多年后,父亲车祸去世,也只得我一个人站在医院里,目送他生命最后的远行。
我这一生人的缘分似乎与车子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缠,车子把我的亲人一个又一个地带走,最后,又带来一个恶梦。
我不知道麦小龙算不算是一个恶梦,他出现得那么的突然,让人毫无心理准备,最后,他还让我遭受以前想也没想过的可怕经历,但是,他却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
我很少与别人长时间地交往,父亲是个海员,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不在本市,就算不用出航,他也不喜欢呆在家里。
我想我可以理解他,因为我也不喜欢呆在家里。
我们想尽各种方法,消磨日子,打发时间,他流连在酒馆吧台,我留守学校,在最大的条件限制下报读所有的课外补习班,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矛,却没有一个为我鼓掌的人。
太过优秀的学生和过分恶劣的学生都不太受人欢迎,其实那段日子过得没有想像中的艰难,时间很快就过了。
父亲酒后驾着他那辆劣质的小车摇摇晃晃地开上马路,结果迎面撞上了往返线上的货柜车,他的身体被压碎在庞大的铁柜之下,警方通知受害者家属,打了一整晚的电话无人接听。
我在第二天的凌晨才接到消息,赶赴警署认领死者遗物。
好心的警察先生婉转地告诉我:“沈先生遗体破损不堪,你是否要求确认死者身份?”
我拒绝了这个权利,在死者被火化了之后我直接把他的骨灰寄存在墓地服务机构,然后我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小小的讣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把个消息告诉谁,我想就算他们看到了大概也不会关心。
我想我是伤心的,不过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伤法,我守丧期间没有流过眼泪,但我会在开始的头七天怀念他的生平。
一个与你生活超过二十年的人突然离去,你或多或少总会有点怀念,就像是长年维持的习惯被强硬地纠正,我从来没有恨过他,即使他二十年来没有哪天活得像个称职的父亲,但相对地,我也不爱他,在同样的二十年里,我也没有活得像个称职的儿子。
大门哐啷一声被打开,寒风迎面吹过来,有人低沉地叫道:
“快起来,我们要走了。”
“去哪里?”我问。
当然没有人回答。
这种愚蠢的问题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问。和小龙第一次见面便有过相似的情境,那时麦小龙也这样蛮横地把我卷进不知前景的命运里。
“叫你走就走啦,问问问!”说完把破布一把塞进我的口里,把我劫持的这个人真是粗鲁,一边推撞一边调侃:
“死好命,现在带你去游埠呀!”
吓?我呜呜呜地抗议,一点也不凑效,大队又再开行,把我簇拥上车,这次死定了,我想,莫不是要出海吧?
那要命的颠簸似不灭的浪潮,一阵强一阵弱,我晕眩地被塞在后座,旁边的人拍拍我的脸:
“喂喂喂,你没事吧?”
我闷闷的声音听起来随时会窒息,前面有人说:
“别玩得太过分了,老大交待他是小四爷指名的贵宾,把他弄坏了可交不了差。”
“我哪有碰他,这家伙真没用,少吃两餐就一副天外飞仙的样子。”
他突发慈悲,居然神奇地取走我口中的填塞物,我胸口一起伏,便向他倾倒过去,他连忙把我推开,大叫着:
“啊啊啊!别吐在我身上!”
车上的窗子被蓦地拉开,有人把我推到窗边去,我自口中发出恐怖的干呕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身后的人噫噫噫地退避,我抓紧机会,竖起耳朵窥听风声,外面有滔滔海浪,腥风带过海水特有的咸味飘散过来,四面寂寥,车子如飞般继续前行,深宵海湾人迹罕至。
死期将近,求救无门。
“喂,你搞什么,快把他拉回来。前面有警察查车!”前座的人急速警告。我脑中电光一闪,心跳瞬时快了十倍。
机会来了。
我被拉回座位,安静等待,把所有寄望,人生安全,未来目标,通通交到警察手上,千万要发现我呀!我不想做鲨鱼的干粮,明日吓坏晨泳客的浮尸。
“有几个人?”
“七八个左右。”
“冲过去!”
车子速度未减,却又加大油档,我大惊失色,不是吧?
连这唯一死里逃生的机会也失去的话,前面就是死路一条了。
我把心一横,默默计算着分秒,前面警用通迅设备的声响越来越近,我在一个突发的时间,扭转身体,作势欲吐,刚才坐在我身边那个超级洁癖吓了一跳,与先前的反应如出一辙,伸来一掌就要把我格开,我顺势翻身倾倒,双手准确地抓到门把,奋力一拉,车门咔啦一声敞开,我对准唯一出路,毫不思索,英勇而决绝,飞身纵出座驾。
我此生充满纪念意义的伟大创举,就数这次了。
情况发生得太过突然,吓坏了下面一干人等,当职的警察惊呼失声,在这混乱的当儿,我听到有人大声地指挥:
“通知下一个路口的伙计准备拦截肇事车辆,C335、C387、C410你们去增援,剩下的伙计继续留意,后面可能还有可疑人物。”
呜呜的警鸣声瞬间响彻云宵,刚才接到命令的警车已经展开追捕,从没有过一个时刻,让我感觉警车的鸣笛声原来是如此的动听,可以镇痛消肿,抚慰人心。
纷乱的脚步围绕过来,有人解开了我眼睛上的黑布,久不见视,连路边昏黄的灯光也刺痛我的双目,我呻吟一声转过头去,头顶有个声音冷冷地问道:
“你没事吧?”
这把声音好生熟悉,是谁?
我努力眨动眼睛,待适应之后再次确认这发号施令的冷静人物,瞬间呆在当场。
他居高临下,毫不同情地俯视地上的我,他说:
“沈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我如遭雷击,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仿佛走出街遇上头三个都会是熟人。
不过我和他不是熟人,他扬起头来,权威地吩咐:
“带回警署录口供。还有,一但截留前面的车子马上通知我。”
然后回过头来,他对我说:
“抱歉了,沈先生,对于一切可疑人物,我们有权拘留四十八小时,委屈你一下。”
我由被害者又变成了可疑人物,他大概把我当成是黑帮内战受到处置的同党,反正他一开始就对我没有好感,现在更方便滥用职权,把追根究底的所长发挥到极至,我最大的罪名不是与可疑人物有可疑关系,而是与他未过门的老婆有可疑关系。但我与他老婆的可疑关系仅止于在阳台说过几句话,如此而已。
“啪”的一声,强烈的聚光灯打射在我的脸上,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身处警察局,负责盘问的,自然是重案组神勇无敌的傅探员。
“要不要喝杯咖啡?”他坐在我的对面,不怀好意地笑着问我。
“不用。”我说。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我知道自己今年霉运当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遇上姓麦的时候开始便一触即发,我只是没想到我会霉得这样彻底,刚刚受完黑道的虐待现在又轮到被警察虐待。
“麻烦你解释一下为何自己会从匪徒的车子上跳下来吧,沈先生。”
他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随意地翻开面前的文件记录。
我以前一直以为他是个不多话的人,而事实上,我看人的眼光和他对待我的态度一样差。
这个男人的冷漠只会保持在备战状态,一但捉到对方的把柄,他马上就变会得咄咄逼人。
“我已经说过了,”我尽量保持耐心地再把之前录下的口供复述一次:“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三天前被强行绑架,我是受害人。”
“受害人?”
精明的傅探员挑了挑眉,上下地把我打量一遍,似极了那天他在萧伯家中打量我时一样:
“你说他们绑架了你三天,但你居然可以毫发无损地从有四名匪徒同时劫持的车子上跳下来,你的意思是他们什么也没对你做就轻易把你放跑了?”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问:“你觉得我应该饱受摧残头破血流地从车子上被人丢出来才算合理?”
他抿嘴一笑:
“沈先生,你别激动,我只是觉得事情没有你说的那样简单,你是否隐瞒了什么事情忘记了对我说?”
“我年中忘记跟警察交待的事太多了,不知你指哪一件。”
“例如你家中窝藏的金子。”
“你说什么?”
“沈翰云,你别再装了,我翻查过你的记录,一个月前索壕大道上发生一起民宅爆炸事件,我们曾在现场搜索出一批黄金,请你解释为何国安银行金库失窃的赃物会出现在你家?”
国安银行?赃物?真是错纵复杂,乱七八糟,麦小龙几时打劫银行去了?
见我脸色一阵红一阵绿的变来变去,姓傅的更加不肯放过,他说:
“你跟洪爷是什么关系?”
我愕然:“哪个洪爷?”
他静静地注视了我一会,一抹暧昧的笑意浮上了他的嘴角,我知道他一定又当我在装傻,而且还是演技极差的那种。


№9 ☆☆☆嫣子危于2004-03-19 21:32:49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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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他并不打算为难我,却突然冒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
“我可以抽烟吗?”
这样问的时候他已经径自从口袋里拿出了烟,并且含在了嘴里。
“我以为警察最讲纪律。”
我看一眼墙上的禁烟标志:“我不知道原来所谓的约束对你们来说都只是装模作样的规条,你的上级主管一定对你们很纵容。”
“我想是吧。”他无所谓地对准我吹出一口烟:“因为这里就归我管,你有什么意见?”
我可以有什么意见?无论在哪个圈子里,都有属于那个圈子的势力。我不幸踩点成功,黑白两道都得罪完了。
“我们最近在跟一件案子。”傅大探员十分好心思,把自己的丰功伟绩一一说与我听:
“东区三街有人报案说受到黑社会骚扰,他们日日到事主店里捣乱,恶意破坏,警方已经派出人手调查,查出肇事的势力属洪爷管,我们盯了这个人物已经近半年,不过犯事的都是手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我们需要一个更有力的指控把这个势力铲除。”
“你们的口号不是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吗?为民请命是你们分内的事。”
“必要的时候我们也会需要热心市民的协助。”
“热心市民,希望你不是在说我。”
“你可以提供你知道的资料,协助警方破案。这也是每个希望社会共同进步的公民应负的义务。”
“我知道的在一个小时前已经全说了。”
“但你显然保留了一些。一个月前你的寓所被爆,里面的金子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我说:“你可以不相信,但我一直没有回家,或许有人看中那里背山面水,适合做窝赃地点。”
“别以为这样说你就可以摆脱所有嫌疑,虽然你的档案没有任何犯罪纪录,但是你最近一个月的行踪扑朔迷离,我们保留你最近有与黑社会接轨的可能性。”
“是呀,我是刚入会的新人,所以他们特别照顾我,还绑架了我三天以表欢迎。”我气忿地瞪着他:“知不知道为什么黑社会都不怕警察?因为他们知道警察不会捉贼,他们最大的本事是在街上随便拉个代罪羔羊,让他们承认自己是黑社会,是以警察局的破案率每年都得到基本维持。”
“绑架你的匪徒我们已经捉到。”
他说:“他们并不承认自己属于任何帮派,不过我们的伙计认得那伙人是洪爷手下的,如果你和洪爷没有一点关系,他绑你做什么。还有,以洪爷一贯对待人质的作风,你能完整无缺地活过三天还有力气逃跑那真是叫人拍案叫奇,很明显地,他们觉得你有比死亡更令他们满意的利用价值。”
“我再说一次,我不认识洪爷,你不信也罢,我没有第二个答案。”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不认识洪爷。
我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黑社会分子唯一的印象只是在那次地下赛车场,小龙代表青华帮赢了他一个场子而已,如果他是因为这件事而记恨,那么就如傅大探员所说的一样,他对我的态度未免显得过分“客气”。
我不知道洪爷跟麦小龙偷的金子又扯上了什么关系,当然这其中也不排除有人泄露了风声,以至引起了洪爷对小龙的兴趣。
我唯一想不通的地方是,为什么不直接抓小龙而来抓我?他们实在没有必要绕个圈子来个声东击西,难道现在的黑社会也喜欢抛砖引玉,故弄玄虚?
“沈翰云,你的家无故被匪徒爆破,而你居然没有报案,里面还有贼赃,仅此一点,我们警方就有足够理由怀疑你与国安银行失窃的案件有关。”
“你不知道?其实我有份抢银行,我就是用爆自己家的炸弹去爆银行金库的,你没发现金子上面全都是我的指纹吗?快逮捕我吧!”
“沈翰云,这里是警察局,你要对你自己所说的一切负责。”
“我也对自己一个小时前说的负责,为什么你又不信我?”
“因为你对警方不肯坦白。”
“你凭什么说我不够坦白?你说绑架我的人是洪爷,那为什么你不去抓他却在这里审我?为什么你不怀疑金子是他抢的却硬要说跟我有关?还有,别把你无法指证洪爷的气出在我身上,我也是受害者!”
“沈翰云,说来说去你什么也不肯交待,不过我会继续留意你。你的资料已经递交入境暑,在证明你彻底清白之前,希望你会取消一切‘出国旅游’的打算。”
“你以为我会逃跑吗?”我说:“不如派个警察二十四小时监视我,我会感激你。”
“必要时我们会这样做,不用你提醒。”他冷冷地说,“还有你的搭档麦小龙也一样,如果他犯了事,我同样会秉公办理,绝不留情。”
“你最想说的就是这句吧。”我也学他冷冷地笑:“真是青梅竹马的好兄弟。”
他盯着我,然后说:
“你别搞错了,我和麦小龙可不是兄弟。”
那一瞬间仿佛有冷风自室内吹过。我明白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有什么好奇怪的,即使相识十二年,也无一点情谊。也不过是世事平常,何必大惊小怪。
“我会代你转告。”我说。
视线与他相迎的时刻,如同拉开一场战火,从今又多一个敌人。
他并没有任何理由恨我。不,他并不恨我,他只是讨厌我。
因为我是小龙的朋友。除了雯雯,他讨厌所有与小龙相关的人物。恨不得一网打尽,全数消灭。
现在,小龙除了要躲避黑帮的追杀之外,还要提防警察的盯梢,真是忙,希望他还可以如以往那般一笑置之,多么难得,人多热闹嘛。
好不容易从警察局里逃了出来,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可以这么的狼狈:身无分文,衣衫褴褛,头发脏得像十年没有洗,酸臭异味阵阵可闻,一个月前的那次出走我已经觉得自己够惨的了,一个月后更是霉上加霉,不知再过一个月我是不是要沦为街头难民,与路边的乞丐抢地盘。
我站在警局门外,才发现自己再一次失去方向。
我要到哪里去?
麦小龙不见得会在三天前的那个电话亭里等我。之前报失的银行信用卡存折现金通通无法动用,我当然也十分乐意向警方求助,但如何解释?里面太多线索,不是我一时三刻说得清楚,何况……我甩了甩头,傅大探员说得对,我那时没有报案,现在更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不是不相信警方的能力,而是有些时候,他们比我知道的更加无能为力。
我污口黑面地挡在警察局前面,每个走过的人都回头看我一眼,他们一定很奇怪,今天是放监日?还是走失一个越狱的犯人?
你相不相信巧合?偏偏就在这时有人喊我:
“阿翰?”
我回过头去,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裙的女孩子向我迎面走来,还不太确定地:
“你真的是阿翰?”
我泄气。记得以前小孩子常唱:世界真细小小小,小得真奇妙妙妙。
我说过,现在走上街,遇到头三个都会是熟人。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雯雯好奇地看着我,前前后后,都不放过:“你去参加越野战?怎么搞成这样啊?”
“被人绑架,你信不信?”我没好气地说。
她点了点了头,哦了一声,然后看了看警察局上面金光灿烂的大型警徽,她问:
“所以现在来报案?”
我想起了她未婚夫的嘴脸,轻哼一声:
“我是来自首的,因为绑匪是我。”
她呵呵地笑出声来:
“你心情真坏,你到底跟小龙搞什么啊?他每隔一个小时就打电话到处问人你有没有去,现在大家都在找你呢。”
我真是感动,麦小龙为何不打电话上电台?这样就全世界都知道了。
雯雯拍拍我身上的灰,说:
“你这样子走出去没够三分种就会被巡警捉回来,先来我家换套衣服吧。”
“你家?”我几乎敏感地跳开,“不要客气。”
我不希望再制造任何不必要的误会刺激傅大侦探的狂野想像,到时又加多几条罪状在我身上。
“阿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雯雯一点也在意,拉起我就走:“小龙还在等你消息,正好叫他过去接你好了。”
半推半就,半拉半扯,我最后还是上了她的车。我不安地坐在她的身边,有点犹豫,有点紧张。
我终于明白为何现代的男女都喜欢在车子里面偷情,车门一关,直踩油门,感情也像那飞一般的速度,停也停不下来,多么刺激多么快意,反正前路茫茫,无处可逃,干脆豁出去了罢。
深宵夜里,与美女同行,我也似足一个暗地鬼混的情人,有点担惊受怕,又极不信任似地追问:
“去你家真的没问题吧?你来警察局不是要去找傅探员吗?你不出现他会不会突然跑回家去?那时我们……”
真是老土,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下去,雯雯哈哈大笑,前仰后合,车子横行地扫过半边马路,幸好安全着陆。
但凡跟麦小龙相识的人似乎都对车子有几手看家本领的样子,雯雯行经的路线左曲十八弯,也没见她撞死什么人。
好不容易到达终点,这个女子还在笑。不知有什么秘方可以使人常年保持良好的心情,这真是保生安命的地道偏方。
雯雯的新居十分宽敞明亮,两个人住则显得有点寂寥,我看到了墙边一角有套超级夸张的音响组合,一看就知道是谁的品味。只是难为了屋主却要把它安置在如此当眼的地方以谢感激之情。
雯雯说:“你坐呀,别客气。我去放水,你先洗个澡吧。”
如此服务怎敢担当,我当机立断,出言阻止:
“呃不必——”
根本没有人理我,我的手还在半空,她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浴室门后。
娶了老婆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我有点疑惑,不禁想像一番。
这是一种何等温馨感受:每天回家,便看到亲切暖融的微笑,卸下一身的烦嚣之后,还有亲密爱人为你释心调教好温度的洗澡水,就算看不见上面浪漫如童话的七彩泡泡,一缸的温柔也足够淹死你了。
不过得享温柔也是有代价的,这个世界早已没有免费的午餐和爱情。
沐浴更衣,改头换面之后,雯雯对我一身的干净的衣服表示满意,她说:
“你和他的身高差不多,正合身。”
这是傅大探员的私人珍藏,如果他知道这东西穿在我身上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时候我理应是心虚的吧,不论门外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觉得下一秒姓傅的就会出现在那里般的恐怖。
“叭——叭——叭——”楼下有人极无公德地深宵按着喇叭,不知里面藏着什么暗号似的等待着别人回应,雯雯哭笑不得地皱了皱眉头,她说:
“是小龙来了,你快下去吧,我保证他再这样按下去马上就会有人用洗脚水帮他洗车。”
我还来不及细细感谢这个热心女子的救济,她也像迎接我时一般爽快地把我扫地出门,临别之际,我只好选择最传统的方法,把千言万语浓缩后对她说:
“谢谢。”
她会意一笑,完全接受。我很高兴她没有敷衍地回我一句别客气。
任何时刻,她都那般从容大方。我开始可以理解姓傅那小子的执着。
来到楼下,看到小龙那辆早就车门大敞以示欢迎的座驾就那样刺目地停在路边,我惊奇地看了看车身上斑驳的油彩,我以前一直以为只有自称为艺术家的家伙才会开这种充满警示味道的奇怪车子,上面的图案丰富又抽象,不知出自哪位已故名家之手。
“麦小龙,很久没见。”我说。“你有没有想念我?”
他一点说笑的心情也没有,对于我轻浮的招呼也没理会,他单刀直入:
“这三天你去了哪里?”
“环游世界。”
“阿翰,你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我也知道,但我怎么开口告诉他我其实是被他赛车踩场时的对手抓走了,而他们的目的很可能只是为了报复他而不是报复我。
当然,对方也可能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他的金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很快小龙就会变成整个东区狩猎的对象,流言传得比瘟役还快,这个无底的旋涡只会越陷越深。
“小龙,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偷了谁的金子?”我问。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就算要死,也希望死得明明白白。”
他沉默,我不知道他是不肯说还是不敢说。
“是不是小四爷?”我问。
他蓦地抬起头来,一刹那之间,我在黑暗的车厢内仿似看到异象,小龙的表情变得凌励逼人,他的眼睛闪烁着跳动的火焰,连声音也抑压不住一股浓浓的火药味,他问:
“你见过小四爷?”
“这是真的?是不是?金子是小四爷的,你知不知道他如何得来?这是国安银行失窃的东西!”我说。
小龙呆了一下,他说:“你又怎么知道这些?”
“麦小龙,你听我说,这些金子你要不了,就算小四爷没有把你劈成十八段,警察也不会让你逍遥法外的。”
“阿翰,你到底知道多少?”小龙有点混乱了:“你是警察?”
“如果我是警察你一早就被扣在警察局!”
“阿翰,我不是要隐瞒你,但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或许会更好。”小龙为难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麦小龙,到我死了那天你再来我坟前细说从头吧!”
“你别激动,阿翰,喂,你去哪里呀,外面现在很危险的——阿翰——”
我拉开车门,还没跨下车后面的人已经一手把我捉了回去,小龙说:
“你想死?你已经被他们盯上了!”
我一早就被瘟神盯上了。我还怕谁不成。
他略了一略,说:
“阿翰,你自己还不知道吧,现在整个东区的黑道都在找你。”
“找我?是找你吧!”
“现在很难解释得清楚,或许是他们误会了些什么,反正你现在比之前要更加小心。”
“麦小龙!”我又惊又气:“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拿走金子的人明明是你!怎么到了最后我反而为目标?”
“我说过,或许他们误会了什么。”小龙也有点不知所以然,他说:“不管如何,你别再乱走,这样我无法照顾你。”
“你是我的保姆还是替身?你可以照顾我得了多久?我信你还不如去买人寿保险!”我大叫。
小龙黯然,他没有作声。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言不发,返身回到车上,然后把整条无人的街道留给我独自冷静。
路灯和月光,交缠不清,投射在地,我只好向前行。
他的车子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后,不远不近,无声无息。
我转过头去,他便停下。
最后我回到了车上。
因为我无家可归,无路可退。
小龙异常地沉默,没有了往日那满不在乎的随便态度,也没有了那份吊儿郎当的玩世不恭,到了长街尽处,他出奇不意地用一种近乎落漠的声音对我说:
阿翰,对不起。


№10 ☆☆☆嫣子危于2004-03-19 21:33:26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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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在下雨。
好久没有下过雨了。
这一条阴冷潮湿的街,经雨水一涮,仿佛更阴冷更潮湿了,不论明日阳光如何高照,也蒸发不了那层深埋地底的湿气。
这年的雨季来得特别的漫长,仿佛自天上拉开了一个水闸,大雨连绵不断,下完又下,永无休止。
住在这街上的男男女女,老大幼小,早就习惯了无常天气,他们依旧活动在东区各处,细碎而忙碌,街中暗灰的天,掩盖着厚厚的云层,如同无尽的布幕,掩盖住不为人知的剧目内容。
大家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和故事。
小龙的车子缓慢地开过了东区八街,他说:
“这里是青华帮的地盘,洪爷的手下一般不敢来这里混。”
“如果敌人有心要取你性命,就算你躲进东区下水道也没有用。”我说。
自从知道那次我的失踪与洪爷有关,小龙就特别留意不让我走进对方的地场,听说东区十九条街,被划分成好几等份,各有各的码头,背后皆有不可小觑的势力坐镇。不过自一条街分界至另一条街,总有些混淆不清的地段,这些地方便是那纷争不断的源头,A老大说这里属他管,偏偏B老大又说这里其实是他家的一部分,三言不合,四下交手,大家精力旺盛,一天少说也打五六七八回。
这么好气为什么不去当义工?人类把精力贡献在此,地球或许可以多活几年。
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是谁说过这句话?那人一定有病,我说:
“麦小龙,我们为什么不干脆离开东区?”
“现在还不是时候,阿翰,你不是说过吗?我们要计划将来,我那夜想了一整晚,终于给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看见他如此兴奋雀跃的表情我的心就先凉了一半,这家伙会想得出什么好办法?希望不会诸如是“只要把敌人全杀光我就安全了”之类的蠢话。
“说来听听吧。”我并不抱太大希望地说。
他一点也感受不到我的无趣,还犹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解释他的美妙构思:
“我打算插赃嫁祸,你想想,他们一直追着我们不放,不过是为了取走金库钥匙,只要我们有办法让他们相信,钥匙已经转移到别人身上,那么他们自然也会转移目标。”
“啊,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是吧。”
“你打算害谁?”
“这个我还没想到。”
“既然要嫁祸,那对象必定要很强,不然他三两下就被干掉,我们还没落跑事情就穿帮了。”
“听起来有点道理。”
“我有一个好提议。”
“怎么?”
“不如嫁祸给小四爷,你瞧他日日追杀我们,不眠不休也不用吃饭的样子就知道他多么的强,嫁祸给他就准没错了。”
“阿翰你当我是在说笑的吗?”
“如果我是那班贼我就不会追杀你,一个重型炸弹把金库大门炸开就什么也解决了,还要一条钥匙干嘛?”
小龙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他说:“阿翰你真逗。”
“你知不知道这条钥匙是什么呀。”他说:“它是瑞诺班德最新科技的感应轮,金库里面所有防卫门的密码全世界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小四爷,一个是制造钥匙的技师,剩下一个就是得到这条钥匙的人,即是我!”
“好伟大啊。”我为他鼓掌,“恭喜你抽奖成功,不过我问你,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可以支撑到你拿到那批金子?在你一分钱也没换到的时候你大概已经在阎王殿前排队。”
“别咒我行不行。”小龙啧啧啧地皱起眉头:“阿翰你就是这样,一点冒险精神也没有,我麦小龙一辈子也没干过什么大事,能不能毕业就看这次了!”
这果然是大事。黑帮去抢银行,然后他又去抢黑帮的,其实他算是聪明了呢,起码黑帮不会在处死你之前多此一举地送你上法庭。
“小龙,不如把钥匙寄去警察局,一了百了。”
“神经病。”
“我是说真的,你拿这么多金子作什么用?又不会多加三十年命。”
“阿翰,把目光放远一点,我有预感,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你的预感在上次预测赛马时不是已经失败了吗?”
“那个怎么同。”
“有什么不同?”
“阿翰,为什么你老是要我把金子交出来?”
“因为那些金子你要不起。”
“未试过怎么知道。”小龙根本不以为然,他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一边驾车一边唱歌,就差没念诗了。他说:
“我记得了,阿翰你不是说卡萨里岛风景最好吗?等我们拿到金子之后,便马上离开这里,就去卡萨里岛,如何?”
“我宁愿跟旅游团去。”
“怎么恁地不赏面?”
“麦小龙,我只是不希望你有事,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知道呀。所以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我是火星来的,所以与他无法沟通。
车子驶出了东区,进入了郊区小路,这里行车极不方便,不过以小龙那飞天遁地的本领,凡到得他手上的,即便是三轮车也会立刻变成四驱车,这点难度还不够让他放在眼内。
小龙说半山上有个度假村,假日很多人来玩,不过平日就很冷清。
意思就是我们又将有三个星期的暂歇地了。
我发现我们最近转移阵地的周期越缩越短,有时是一个多星期,有时可能只得几天,因为之前我曾出过意外,小龙也更显提防,只有一点风摇叶落,他就马上带着我席卷而逃。
不过街上的人那么多,个个看起来又都一般的可疑,其实是自己心中有鬼,所以逃到哪里都觉在暗中早已被人监视,这种感觉随着一次又一次的迁移行动日益明显,有时我会在车子的后镜看到某些异动。
不过小龙素来火眼金睛,倒什么也没有发觉,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
夜里,半山上的风呼呼地吹过,刮起一地的草鸣。
这渡假村的出租房间明显比市区里的清爽得多,我躺在干净的床上,突然想起数十日前曾经历过一劫,不过不太肯定那算不算是劫,似乎所有人都觉得我可在洪爷手中全身而退是件怪事。
我也不明白。
他们由此至终也没有提过洪爷的名字,他们只提过小四爷,小龙说,整个东区没有多少人见过这号人物,只知道他就是幕后那根主要的线,像操控台下数百个玩偶,其实只要剪断这条线,便可以毁了整台戏。
如果警察知道那多么好啊。不过他们的消息好像总是慢人一步,就连傅大探员,发了狠拼了命地追捕辑查,也只晓得要抓一个洪爷。
不过就算知道,要清除如此根深蒂固的势力也非一朝一夕的事,原来黑社会也似政争,层层叠层层,几十个老大,天皇老子上面又有天皇老子,抬起头来上不见天下不见地,关系千丝万缕,简直如一个微型生态圈,古怪关系链,环环紧扣,相互抗衡。
“小龙,你睡了吗?”我问。
“怎么?你睡不着?”他转过头来,因着夜色的关系,他的眼睛映照着我身后窗外的月色,有种特别的光华,闪闪灼灼,像打碎了一池的星子,全跌进那漆黑的双瞳里。
“小龙,如果……我说如果,有一天我快死了,需要用你所有的金子来交换,你会不会见死不救?”
小龙眨眨眼睛,然后笑了,他说:“你在担心这个吗?放心,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
“你怎么可以肯定?”
“有我在,你怎么会死?”
“你以为你是谁?日月神教教主?傍了你就不会死!”
“阿翰,你怎么总是这样杞人忧天,我们前面还有大好人生,死了多可惜。”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说。
“不可以多选吗?”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算了,当我没问过。”
“你怎么一副我肯定会见死不救的样子?”
“因为你的答案容易猜。”
“喂,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我转过头去,一脸沉寂,小龙急了,他说:
“沈翰云,我不是贪生怕死见利忘义的家伙!我一天把你当作兄弟,就永远也当你是兄弟!如果你有事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你怎么可以这样看我?”
我愕然。好一会儿。
“麦小龙,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兄弟。”我不安地别过头去。
“你说什么?沈翰云!你说什么?”
小龙几乎要跳起来,直冲到我面前,一把揪起我的衣领,眼睛逼到我面前来:
“你再说一次!”
“我说,”我直视他的眼睛:“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兄弟。”
他很气愤,完全不能理解,有点不知所云,他叫道:
“为什么?为什么?我对你这么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这个人,率直又鲁莽,迟钝又痴缠,或许他永远也不会理解我心底摆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怎能说得出口,有些事实经不起风吹雨打,阳光直照,一旦挑明便再不见天日。
我烦燥地挣脱他的掌握,我说:
“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懂,问来做什么。”
“我知道!沈翰云,我知道你怎么想!我没有学识没有教养没有品位,不像你那么高人一等!但起码我知道什么是江湖义气,你别瞧不起人!”
“麦小龙!”我也气得脸色发青,几乎立即就地跳起来:“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你别胡说八道!”
“你敢说你没有瞧不起我?”
“我没有!”
“你有!”
“没有!”
“哦,没有吗?那就算了。”他突然笑起来,说:“你的表情好认真呀,我信你。”
我几乎要立即一拳揍在他无耻的笑脸上,我大叫:
“麦小龙!你竟敢耍我?”
他哈哈哈地笑翻在床上,还指着我:
“阿翰,你真开不得玩笑。你的样子可爱死了。”
窗外一道光芒隐隐扫过房间,我和小龙都立即呆住,我看看他,他看看我。
小龙一个翻身,闪到窗边窥视,四面静悄悄的,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充斥每个角落,我又开始紧张莫名,每次的逃亡,都让我紧张,这样的日子已经让我变得敏感和神经质。
“追到来了?”我问:“我们是不是又要逃跑?”
小龙仍在窗边张望,他说:“别怕,不是来找我们的。”
咦?不是找我们?还有谁,同是天涯沦落人?
“他们在干什么?”我问,也一同偷偷爬到窗边张看。
远远的山路上有一小队的机车正缓缓向山上驱进,看那车队一路的过去少说也有百几人。这样的阵势,量也不会是半夜上山砍柴。
“我们去看看。”小龙说。
“这样太危险了……”我有点犹豫,小龙已经兴奋得跳到了门边,我连忙叫道:“喂,你等等我。”
后山上有个占地宽敞的废弃仓库,大型的空铁货柜堆积一旁,生了锈,估计十年无人触碰,锁处早已损毁,铁皮表层也破烂不堪,说不定里面藏了什么宝贝也未可知。不过如果贸然打开,你更有可能看到的是老鼠一家成群结队地站在门前为你列阵欢迎。
这是一场集会。
我从未见过地下集会,除了那次非法的赛车以外。但那次跟这次最大的不同,并不在于内容,而是场面。
百多人聚于一堂,却安静有秩序得如进行祭祀,场中空出适当的位置,预留的空间像等待着某个重要的人物。
空旷的仓库里面徜徉着阵阵阴风,我和小龙藏身于无人发觉的角落,借着前面数个庞然大柜的遮掩,自高处悄悄地目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有人被推到场中,我和小龙屏息静气,看着下面。
被选中的人物何其幸运,他被五花大绑,身上布满新旧交错的伤痕,由专人押送,不知受过什么样的折磨,双腿半跪在地,已经不听使唤,一路过来都被拖着前行,头也垂得低低的,像快要失去意识,我留意到他身上某个伤口犹新,不断地淌血,我有点心惊胆跳,一刹那的暗影交替,我竟晕眩了一下。
下意识地摸了摸心脏的部位,此时此景,不知为何,倍感生命真切。
“他们打算干什么?”我悄悄地转过头去,细声地问。
小龙神色凝重。
“他们在执行家法。”小龙说。
“家法?”我低低地重复着,太可怕了,我真庆幸自己永远也不必成为他们家族中的一员。
“他已经快死了吧。”我并不是有意要诅咒那个看起来已经残破不堪的家伙,他身上早就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不,除了那张脸,起码还留着一个模糊的轮廓,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了。我说:“为什么不能让他死得痛快一点?”
能把一个活人折磨成这样半生不死的状况也不容易,他们一直把他最后的生命延续到今天就是为了执行一场家法?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我想下面在场的家族兄弟们或许已经看惯了,不像我,看到电视里面稍嫌血腥的镜头也要立即转台。我并不是受不了戏中血肉横飞的精彩演出,而是我对里面无休止的争斗情节感到厌烦。
我不明白要带着什么样的仇恨才可以驱使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作出这样凶暴的摧残,或许这里面根本没有仇恨,也没有特别的理由,所有信奉异教的人士们行动都带一点疯狂,对他们来说,事情本身的意义目标内涵通通都是次要的,他们要的,只是遵循一个规则。
有了这个规则,便如同有了方向。大家争先恐后,加入这个战乱的游戏里,打得你死我活,手飞脚断,上了位就好啦,上了位就可以做定规则的人。战局改变,还是打打打。或许他们觉得好好玩,不然干嘛日日如是。
我怎么也领略不到这其中的乐趣,所以我永远也做不了黑道老大。
小龙说:“时辰还没到。看来今天他们是要用他来血祭的。”
“不是吧。”我皱起眉头噫了一声:“好恶心。”
“更恶心的在后面。”小龙冷哼了一声:“看完保证你今晚不用睡了。”
“拜托你说些好听的吧。”
“如果我们被发现了的话他们说不定会加菜。”
“真希望那盘菜不是我和你。”
“沈翰云。”
“什么?”
我有极度不安的预感,每次他正经八百的叫我的名字,接下来发生的事会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快去报警。”小龙说。
“我也有这个打算。”幸好他很正常,我正要爬下那个踞点,却看见他一动也不动,我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不下来?别告诉你打算在这里看足全过程。”
“全过程?”小龙笑:“不,不会有全过程,因为我不会让事情发生。”
“你说什么?”
“我打算要救他。”
“麦小龙!”我低声惊叫:“你别开玩笑!看看下面有多少人,他们上前一人给你一巴掌也可以把你的嘴巴打到头顶去,你有多少只手跟人家拼?”
“所以趁有时间得赶紧叫救兵啊。”他说。
“警察并不可靠!”我焦急地说:“在他们来之前你就先被分尸了!”
“阿翰,这个人我非救不可。”小龙说。


№11 ☆☆☆嫣子危于2004-03-19 21:34:27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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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他,在那个光线不足的地方,我看不清小龙的表情是不是如我想像中一样的坚决。他的正义感来得莫明其妙,或许问题出现在我身上,稍微有点恻隐之心的人也不会如此见死不救。但如果要用自己去交换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我问:
“为什么?麦小龙,告诉我为什么?”
“阿翰,这个人于我有恩,他曾经救过我一次,这个人情,我一定要还。”
小龙说得很认真,他的声音如我一般平静。
对,我早就知道,又是他的那套伟大的义气恩情,我第一天认识他的时候他就这个样子,他天生就是个冒险家野心家,还背负着一身的人情债在狼狈的逃亡中不断创造奇迹。
但奇迹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他总有一次要付上代价。
一次的代价就足够毁灭一切。
我说:“麦小龙,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乱来!”
我实在没有办法在这里慢慢跟他解释眼前的形势。他不是傻子,经验比我多十倍不止,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与他争扯不停我还不如把事实说给神勇无边的警察听,如果他们真的如市民们希望的那样神勇无边的话——事实上我现在最大的希望只是他们有更神勇的速度来到现场而已。
我实在无法相信现代警察的效率。
我一直沿途跑回半山上的度假屋,好不容易找到电话,我一手拿起话筒毫不犹疑地就按下一串号码,那边马上有人接听,他问:
“东区重案组,哪位找?”
“姓傅的你给我听好了,”我把话筒紧攥在手中,手心也开始不停冒汗:“你最好能以最快的速度赶至达道山奥士云矿场三号仓库!那里有场地下交易,幕后主使就是洪爷,你不是一直想要证据吗?你的机会来了!把你遣得到的所有人马都带过来吧。我没时间跟你详细说明,不过错过了这次机会你一定后悔!”
对方沉默了一阵,我知道他已经认出了我的声音,他镇定地问:
“沈翰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傅境明,交易马上就要结束了!你还等什么?”我大叫:“你以为我会无聊到三更半夜打骚扰电话?你不是一直想破这个案子吗?他们现在交易的就是国安银行失窃的金子!你如果还有一点想像力也该知道你快要立大功了,只要破了这个案,你还怕不受警署勋奖,职途高升平步青云?!”
“你确定他们真的在交易?”
“我是亲眼看见的!”
他在最后的时刻里似乎还是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地,他便作出了决定。
他说:“我们会立即赶赴现场。”
挂下电话,我不敢停留,马上跑回跟小龙会合。
我实在不想骗傅境明,不过在现在恶劣地情况下,我不得不如此选择。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以确信本区的警察会真正尽力火速到位。
他们需要一个有力的指挥,傅境明无疑可以让他们的能力发挥到极限。
反正最后他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大不了再破一个案子好了。说不定一样可以升职加薪,步步高升。
他会认为值得。我想。
虽然他将可能阻止的不单是一场黑帮的动乱——或许今天开始,麦小龙又将再欠下一个人情。
如果傅境明知道他真正的使命是前来营救他的情敌,不知会露出什么恐怖的表情。
不过此刻这不是我需要担心的问题。眼前有更迫切的问题在等着我。
小龙不见了。
我回到初离开的地方,一刹那呆住。人呢?我左看右看,再度爬上那个空置的高大铁柜,下面的人物依旧,下面的阵势依旧,下面将要执行审判的人和即将要被审判的人也依旧,我稍稍停顿一下,幸好,如果我在这里见不到麦小龙,我同样不希望会在这个时候看到他出现在下面。
铁柜的边上有浅浅磨擦的痕迹,我凑过去,看到两个临时写下的字,歪歪斜斜地竖在那里:快走。
这是小龙最后留下的信息。
他不是打算一个人去玩游戏闯关吧?
我的脑里突然飞过无数可怕的片断,他掉了一只手,断了一只脚,没了半张脸,好在还没死,不过也快了。
他以为自己是谁,手无寸铁,单人匹马,还想以一敌百,真当自己是MARK哥?就算他是魂斗罗有二十条命,也不够他在下面玩十分钟。
他说他要阻止这一切,由现在的情况看来,小龙应该还藏身在另一个地方,虎视眈眈,侍机而发。
我开始留意仓库周围的出入口位置,默默记在心里,这条路线那条路线,要几秒?够不够时间?对了,外面好多车,这个倒便宜了小龙。
出于一种性格上的习惯,我想我已经猜到了小龙的作战计划。
他能制胜的唯一方法,也不过是逃得快而已。
这个就简单了,只要有车就行。
我只担心他劫持伤者之后能不能顺利出得了这个仓库。
现在大概过了五分钟,等到警察来时恐怕也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了,万一这之前触发了战火,小龙能成功逃脱的机会有多少?
我飞快地思考,我要不要走?如小龙所希望的那样。事情一但发生,他必定无暇照看到这边,我只会成为他的负累,我必须要先照顾好自己。
走之前先去把外面车子上的锁弄坏——这已经是我最大能力范围内可以为小龙办的事了。
之后的一切只好靠运气。
小龙的运气一向不错,希望他这次也一如既往地得到眷顾。
我潜移到仓库外面,那里的车子杂乱地摆放在旁,我随便挑选了几辆机车,上面的锁也不甚牢固,看起来以前也被破坏过,想必来得也不正路,更好,我做得心安理得,只怕车子性能不好,害死人。
把准备妥当的车移到近仓库门口的地方,一切就绪,我直起身子,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巨响,砰的一声,震耳欲聋,声音回荡在耳际,鸣音久久不散。我定了定神,我竟然忘记了!麦先生的绝技一再上演,除了车子,他最拿手的就是制造炸弹!
战况改变了,我有点乱了套,小龙一拖再拖,却选择在这个时候突围,那定是逼不得已要出手了,看来我预计得有点误差,我原本以为起码还可以再磨个五分钟的!
里面显然也和我一样,阵脚大乱。场面瞬间转入另一个形势,仓库里面人声炸响,群情汹涌,有人大叫:
“妈的,竟然有内奸!”
“他在那里!别让他给逃了!”
我心下一惊,小龙被发现了。
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仓库里变得漆黑一片,电力不知何时中止,电光火石之间,一辆咆哮的机车自内飞闯而出,暴燥而愤怒,似一只失控的猛兽,横冲直撞不择方向。后面有狂嚣的追兵,一片吆叱之声此起彼落:
“快抓住他!”
“快抓住他!”
车子速度奇快,我来不及闪避,它便我在面前凌空飞过。
我瞪大了眼睛,目定口呆。
车上的人,竟然不是小龙!
这是怎么回事?我完全被弄糊涂了,他们追的是谁?小龙到底做了什么?或是——他什么也没做?
情况真正意外至极,后面人声鼎沸,我迅速躲进浓密的树丛中,接连看到数辆机车闪身飞出,显然是追捕逃逸的人物而去。
形势大逆转,我傻傻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完全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小龙呢?小龙现在跑到哪里去了?既然刚才看到的不是他,那他即是还在仓库里面?
不不不,我记得仓库后面还有别的出口,说不定他早就逃了,但是,他要救的那个人呢?他们现在是否在一起?两人是否都已经安全脱险?
几十个问题接踵而至,我还是不能放心,顺着树丛,我匍匐在地,悄悄地绕着仓库的外围一路爬过去。
有人点起了火把,仓库里面人声杂乱,车子鸣声呜呜作响,因为电闸被破坏,周围一片漆黑,凭籍着头顶上惨白的月色,眼前人影幢幢,就是看不见麦小龙。
从大敞开的仓库入口放眼望去,刚才严阵肃穆的队形荡然无存,纷沓的脚步踏碎了夜色,满天的喧嚣回响不停,我只听到他们不停地在追逐,在搜捕,在喊叫,我一直爬伏地上,在树丛里面悄悄前进,至一个奇异的角度,便听到了一段奇异的对话。
一把沉着的声音在树丛外面不高不低处发起,他说:
“没想到小四那边已经发现了,看来我们的计划要取消。”
另一个声音迟迟没有回应,不过那浮燥的呼吸声却泄露出一种不安和怨恨。
一阵呛浊的烟味弥散开来,我赶紧捂住嘴巴,如果我胆敢在现在发出丝微声响,不必想像也可知道我的尸骨立即会晾在这半山密林。
“小四到底算个什么货色,他不是靠那死老头留给他的势力他敢这样嚣张?连老臣都不放在眼里了,这小子迟早我要叫他好看!”
“现在下面的兄弟们都不满,不过谁敢动他。听说这小子当年狠得紧,如果不是他前面三个哥哥都被他摆平,他能继承得了老大的家业么,我看这事先缓一缓吧,咱们要是跟他扯破了面子,吃亏的是我们。”
“连你也这样说?”那人发了狠,字字切齿:“我偏不信他可以只手遮天,我今晚就叫人灭了他!”
旁边的人心情似乎不错,听了只轻轻地笑,他拍了拍同伴的肩:“如果真成,早就不劳豹哥你来动手,下面兄弟轮番上阵,他也投过十次八次胎了。说这什么气话呢,不如保重身体。”
“我就不信我们兄弟中没有一个做得这大事的人!”
“别说下面的兄弟,就是你和我也没见过小四长什么样子,怎样动手?”
那个被称豹哥的老头顿了一顿,说:
“谁说我没见过小四,十五年前老大还没过世时,那小子看见我还吓哭了呢!天晓得现在倒目中无人了。那小子现在晓得保命,藏头露尾,故意搞得那么神秘兮兮的。”
“十五年前?”身边的人再度轻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声音似在哪里听过似的。
“你不知道,老大生前疼这小子疼得离谱,最动乱的那几年送他出了国,小家伙读过几本洋书,不知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套东西回来,指手划脚,把三个哥哥都指下台了还不够,居然还当起霸王来,我呸!老子当家那年他还没开窍呢,他有什么资格坐这位子?”
身边的人不语。我不禁有点好奇,可惜面前的树叶挡住了我大部分的视线,什么也看不真切。
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得静静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等待时机。
月色洒在地上,我隔着重重叶子的缝隙外看过去,只看到一双擦得干净发亮的高级皮鞋,那人看了看外面,说:
“小四这次既然派了人来监视你,肯定是有所怀疑了,我劝你最近还是收一收火吧。”
“我怕他?”豹哥啐了一声:“我会怕他?我今晚就把那小子派来的内奸剁了给他送回去!”
“人都跑了,追到再说吧。”
“他有种别叫我给捉到!看我把他跟那死卧底一起剥掉。”
“对了,被小四的人这一搞都乱掉,那警察怎样处置?”
“还怎么处置,都到了这步田地,我叫人拖到后面给他一枪就完了。算便宜了他。”
我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不知还要在这里藏多久,正这样想的时候,豹哥的人突然跑来不知给报告了些什么,豹哥回头说:
“那边似乎出了点事,我去看看。”
随后是一阵凌乱的脚步,一干人等匆匆离去。
现场瞬间寂静下来,只剩下那双漂亮的西装皮鞋还站在原地。
一根燃着的烟被丢在地上,西装皮鞋踩灭了最后的火种,又再悠闲地站了一阵,之后才前行了几步。
我的视距渐渐扩大到合适的范围,我终于看清了这个一直冷静地与豹哥密谋推翻小四的黑帮人物。
其实我一早就该猜到他是谁。
那次的地下非法赛事,他曾出高价压小龙出赛,赢了洪爷两个场子。
这个不论何时何地,一贯保持着优雅高级打扮的男人,正是东区八街至十三街的掌权者,华老板。
他一直在原地徘徊,不知在想着什么,我暗自着急,只希望他赶快走人。
仓库后面传来几下清脆的枪响,华老板略一迟疑,也急步走了。
我立即继续自原地向前爬去,杂乱丛生的树枝和地上刮辣的草屑刺得皮肤生痛,我一边小心不发出明显的声响,一边还得注意外面的动静,最怕突然跳出几个人来,我爬得再快也不会及得上一颗子弹。
好不容易绕到了仓库后面,那里根本没有人,地上偶尔可以踢到几粒子弹壳,算是见证过这里曾风光地干过一场。
虽然不知道麦小龙大侠是不是主角之一,不过我希望他同样有大侠打不死的精神和特别待遇。
小龙是不会这么容易被摆平的,我深信他求生的技术是出自一种本能而非他的智慧,即使他常常做出奇怪的选择,最后总有办法化险为夷。这就是他的本事,也是他最神奇的地方。
他要是少了这点能耐,早就被小四爷剐了十万九千刀了。
找不到小龙,我只好继续像个幽灵般游移在仓库四周,企图窥探出什么动向。
现在我猜小龙应该还没出事——起码在看到他的尸体之前,姑且还可以这样假定。
突然之间,万道光芒撕裂天际,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光线泛白了整个夜空,随即响起的声音更是令我兴奋莫名,有人拿起了喇叭在大声地警告: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警方包围!不要再作无谓的反抗。各单位注意,立即封锁各段山路。一分队二分队前锋缉捕,三分队准备支援,四分队守着各主要通道,开始行动!”
是傅境明!他比我想像中的来得更快,看来这次的功劳他是非立不可,他的积极应该受到整个警队的表扬,我决定今天封他做偶像。
果然一切如预想中的一样,两位黑帮老大一见势头逆转,霎时风云变色,百多手下一哄而散,夺路而逃,车子引擎交错轰鸣,枪声人声混天巨响,情况之热烈比刚才追杀本帮叛徒有过之而无不及。
火爆的气氛一点即燃,这弥漫于半山的黑暗被驱散一空,仿佛整座山也被这场浩劫震荡得颤抖起来,尖锐的鸣声不分正邪黑白,白道的黑道的早就混作一堆,情况混乱得有如八国联军践踏中原。
我偷偷转出外面,这时谁也管不了谁,正在这个危急的当儿,我身后突然发出一下轻微的碰击声。
我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去,不知藏身角落的是敌是友,细看之下真正惊喜交集,千寻万寻,不枉我花费心血一番。此人正是麦小龙!
这小子不知自哪里捡来一柄手枪,察觉身后有人声响动,迅速回头,动作随之而上,异常敏捷地,想也不想便直把枪头向我瞄准。当他发现面前的人原来是我时明显吓了一跳。
我正欲叫他,还没出口,眼角余波却扫到了那个黑暗的角落,一柄不明来历的枪头与此同时也悄然对准了麦小龙。小龙全部注意集中在我身上,毫不知情,完全暴露在危险之下。我一下着急,凝在口中的警告未及发出,枪声已经响起——
那一刻的时间像闪刮出千百耀眼的火花,我的身体如同接受了特殊指令,思考未经大脑同意,动作已经完成,我几乎是完全中断了所有理智,飞身纵出,挡住了子弹行经的唯一路线。
事情发生得那般突然,实在太快了,如厉光闪电,如星火燎原,在我真正感受到身体被这细小而威猛的异物贯穿心胸时,我只听到了小龙异常凄厉的呼叫:
“阿翰——!!”
我的眼睛无力支撑,在混沌的视线里,凝聚在我记忆之中最后的影像是小龙不可置信,而又惊恐万分的可怕表情。
呼啸的风声已过,车鸣声,警报声,所有的声音都渐渐地飘远。
此后一切,终于陷入沉重的寂静。


№12 ☆☆☆嫣子危于2004-03-19 21:35:42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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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倒霉的主角。
这个事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徘徊在生和死之间。
一开始我就在抱怨,不过现在,我连抱怨的心情也没有。
潮水涨了又退,自我内心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面,我一直听到海浪来去哗啦哗啦的拍打声。
我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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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  紫苑黑方 周六 十一月 14, 2009 7:16 pm

小谦小谦,他的印象已经好遥远。
现在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的人物是小四,他活生生地,顶着小谦的脸孔,说着离经叛道的大话,做着不见光明的“公事”,他要对付的人那么多,或许下一个就轮到麦小龙。
也不是,小龙早就是他的目标,曾经有一段时间小四爷指派的杀手放缓了攻势,那是因为我在麦小龙身边。小谦的确是这样说过。
我终于明白为何洪爷始终没有对我怎么样,那是为着小四天大的面子。回想那段可怕的经历,我就十分质疑小谦用人的眼光,他应该指派更好的人物前来招呼我,说不定华老板,在他手里我会得到不一样的待遇。
胡乱地想了一晚,竟没合眼,天又亮了。
一天一天,我要这样生活到什么时候?
厅外开始有响动,隐约还听到女孩子的嘻笑声,我知道小谦起来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经出现,看到我窝在内厅的沙发上,他很奇怪,问:
“你怎么睡在这里?”
看来他的心情很好,一夜春宵爱意尚未足够,那女孩腻在他的身边,千万不舍,小谦也不推让。
“昨晚过得很棒吧?”他俯头问我:“是不是开始想要感谢我?”
“真是感谢你,让我在这里吹了一晚的冷空气,如果我不幸感冒,希望你会慷慨地负担所有医药费。”
他皱起眉头:“你一整晚睡在这里?”
“如果可以选择,我也希望我可以躺在床上。”我没好气地说。
“那个女人呢?收了我的钱就跑了?”小谦大发雷霆,但他马上又看到了那个卡在门把上的道具。他叫:“见鬼了,你把她关起来干嘛?”
“是呀,我应该把她送到你房间去,浪费了可惜!”我也有点生气了。
小谦把门打开,被困了一晚的女孩依然神清气爽,漂亮的脸蛋漂亮的身材,任何时候都那样的醒目迷人。
小谦对她上看下看,也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他转过头来问我:
“阿翰,你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疾吧?”
“哈哈哈。”我对着他干巴巴地笑:“我会记得挂号去看医生。”
小谦并不介意我的冷言冷语,他对小事一向不以为意,但我十分后悔没有好好正确地把事情解决,因为在下一秒,我就后悔了。
小谦点了点头,他说:“那一定是她服侍得不够好。”
我回过头去,刚想开口,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小谦已经拿出了刻不离身的手枪,对准了女孩子的前额。
“不——!”
我的叫声和枪声同时响起,眼前的场景突然变得腥红一片,女孩没有哼出一声就倒在地上,淹没在血泊中,我失控地大叫起来:
“沈翰谦!你在干什么?”
隐约中的硝烟,无形地变得明显起来,刚才一直倚附在小谦身旁的女子吓得尖声高叫,同行的姊妹就死在她的面前,而行刑者正是她昨晚与之彻夜缠绵的男人。
可怜那个女孩已经惊得什么也说不清楚,只晓得啊啊地惨叫着倒退,她慌不择路,夺门而逃,回荡在屋子里的叫声让小谦皱起了眉头,在她快要触到门边的时候,小谦的手枪再度举起,对准目标,我不假思索迅速挡在他面前,喝道:
“够了!快住手!”
就这一瞬被我扰乱的时间里,女孩已经逃之夭夭了。小谦终于正眼看我,他奇怪地问:
“你拦住我干什么。”
“你问我?应该是我问你到底在干什么!”我向他大叫,地上的血一直在流动,小谦站在尸体旁边,仍然面不改色。他说:
“我干什么?我干什么你不是都看到了?”
“你为什么要杀了她?她是无辜的!”
“你这么生气干嘛?你不是不喜欢她吗?”小谦对我没来由的激动感到莫明其妙。
“你怎么可以随便杀人?你怎么可以!”我胡乱地叫着,已经分不清自己想要说的是什么:“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又不是第一次,你今天怎么了?”小谦根本不在乎,他也不明白:“你不会以为我以前没干过这种事吧,你一直都知道的啊。”
他说得那样的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好像场中为此事而失控的我才是反应过度,小题大做一样。
“沈翰谦!”我对这个人完全地感到齿冷。
他抬起眼来,有点茫然,他说:“你叫我?”
是,除了我,根本没有人会叫他沈翰谦。大家都只知道他是小四爷。他自己,也只知道自己是小四爷,沈翰谦已经死了,早就死了!我真是蠢,人命算什么呢,死了还有,真正多的是。
他这样子生活了十五年,我凭什么叫他回心转意?用另一个十五年?可惜已经来不及。
我握紧双拳,死死地瞪他。
小谦回视着我,他试探地叫了我一声:“阿翰?”
为什么?为什么他永远可以这般若无其事?为什么他可以这般冷血无情?为什么他可以毫不思索地举起武器射杀无辜的人?他甚至不需要杀人的理由!仅凭个人意志,要谁生要谁死,他当自己是谁?我不可置信地摇头,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我一点也不认识。为什么我今天才发现!
“阿翰?你没事吧?”小谦又上前一步,地上的秽物无人处理,他又何尝需要关心这些,好戏落幕之后自有专人打扫,只是目下还没散场。
“你竟然问我有没有事?”我的声音平不住激动的余韵,有点含糊不清,我说:“你做了这种事居然还敢问我?”
小谦似乎终于听懂了我的意思。他凝视我,好一会儿,才冷笑一声,他的语气里满是嘲讽:
“沈翰云,你一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现在摆这什么脸色给我看呢?得!我可以保证以后永远不再在你面前‘做这种事’,但你看不见就可以当事情没有发生吗?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为什么?”我咬着牙问:“这是为什么?不杀人你就活不下去吗?不要告诉我杀人就是你生存的目标!”
“怎么我说的你就是不懂呢?”小谦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他把枪丢开,举起双手:“好啦好啦,这次是我不对,我们别为这样无聊的事情吵架好不好?”
无聊的事情?这是无聊的事情?我简直以为自己刚从西伯利亚放监出来。
窗外啵啵啵地响起了直升机划破空气的声音,门外已经有沉默的保镖在等候,小谦看了看时间,他说:
“我们该出发了,别老把不开心的事放在心上。”
这个人一点也没有觉悟,他不过是在敷衍我。我该高兴才对,他尚肯敷衍我,如果我不识时务,他也随时可以用枪头对准我。我受不了他,我也受不了呆在他身边,窗外的飞机还在啵啵地响,只听到这个声音我就厌恶得不得了,它总是把我带到讨厌的地方去,我恨死这一切。
“我不会跟你去,沈翰谦。”我说:“我不会再跟你去任何地方。”
小谦顿了顿,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用与刚才同样深思的目光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说那一番话是不明智的。因为我根本没有能力可以与小四爷作对,就连闹脾气的资格也没有,他不需要亲身来请,自有人会把我送到机上去。
这一次的旅游终于变得面目全非,没有人可以感受到旅行应有的快乐气氛,飞机还未升空,已经陷入了低气压,以前小谦心情不错的时候还会偶尔说上几个自以为幽默的笑话,现在他不作声,机上更加没有人敢轻吭半句。
他依然坐在我的身边,依然保持一个特别的距离。他脸上的墨镜掩盖过他冷漠的眼神,紧抿的嘴唇更昭告天下他招惹不得。
无声的坐了超过二十分钟的路程,飞机便降落在宽大的私人停机坪上,我们根本没有离开卡萨里,兜来转去还是围着这个岛在转。
小谦一到步就闷声不响地跳下飞机。
他身后的保镖自然跟着看向我。我回瞪着他们。
不用他们动手,我自己也会走。
门前早有众人在等候,放眼看去,站立两边的侍从穿着一式制服,一路排至大门十米以外,来人看见这般排场,还以为住在这屋子里面的是阿拉伯石油大王。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站在大门后面,静静地微笑着迎接小谦。他说:
“好个小四,我不差人去请你你也不来了是不是?”
小谦伸开双手,便是和老头子一个亲切的拥抱,他说:“干爹你说的是什么话呢,我不是时常都来看你吗?”
老头呵呵地笑着,随后向我扫来的视线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他看着我:
“这位……”
小谦扭过头来看我,想也不想便把我勾搭过去说:
“是不是很像?我们可是兄弟,亲生的那种!”说完还报仇似的在我脸上狠狠一吻,在我来得及推开之前他已经放开我径自走上前去,还不停嘿嘿嘿地冷笑着。
老头嘴边的笑意不灭,只用尖锐的目光冷冷地把我打量一遍,说:
“小四,不过是没见几个月,你怎么就送我这么大的意外?”
“这真是说来话长。”小谦从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此两人并不理会我,已经远远地走在了前面。
我像个多出来的闲杂,有幸与黑道领头人物会晤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还指望人家亲身前来招呼不成?保镖们个个侍服在旁,他们看我我也看他们。不把他们送到舞台上去表演真是浪费,一个一个数过去,那表情一致得就像他们才是亲生的兄弟。
我到底算什么?客人不似客人,人质不似人质,有茶送上来就要喝,有饭摆过来就要吃?我坐在的沙发上盯着对面热谈的两人。他们也不怕有什么私隐被我听了去。
“小四,最近你那边没什么事吧。”老头儿仔细地打量小谦,那亲昵宠爱之情直如恨不得直接用双手把他庇护起来一样。
“没,在我的地头上能有什么事。我搞得定。”
老头咧开嘴,爽快地哈哈笑着,看他的样子真是爱死了这个不可一世的干儿子。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还能有多少岁月?就算给他用之不尽的财富也敌不过深居孤岛的寂寞。这里森严密闭得十年不见阳光,怪不得他望穿秋水的就等着别人来看望他。
像他这样的人不会有儿女。不是不想要,而是不能要。走得这条路就要做着最坏的打算,难保哪天仇家杀将上来,第一时间就灭你满门。他不可以为敌人制造这样的机会。
当然,再坏一点的是人家还没打过来自己窝里就先反了。远的不说,小谦前头那枉死的三兄弟便是最佳例证。谁说黑道老大容易做。先来上演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必要时还得手刃血亲。
亲生的尚且如此对待,不是亲生的就该死得更没有怨言了吧?
可怜郭氏那三条死不冥目的鱼。
他们聊的无非都是打打杀杀,杀杀打打,那如何打如何杀的招数我听了都可以回去写成一本书了。间中也有我听不懂的,诸如什么例会,诸如什么私货,还有杂七杂八古古怪怪的专业名词。
我一直坐在那里,他们就一直说,在他们有意要结束话题之前我显然哪里也不能去。我现在的任务是被人监视,他们也被我监视。
老头有意无意的目光总是扫到我身上,他一心二用,可以同时与小谦讨论黑手攻防,同时对我剖面研究,我也毫无礼貌地直盯着他。即使他再讨厌我,量也不会在小谦面前一枪把我打烂。
天色渐暗。他们说了一天还不累,明明只是几个月没见却像失散了几年,为什么那样无聊的话题可以拆分细说得这么冗长?
我游走的目光落在旁边巨大的装饰画上,那夸张的油彩飞舞地覆盖过整张画布,中间显示出一个精美的圈腾。鲜艳的颜色以赤红为多,就像你在变态杀手家中必定可以看到恶心的剪贴图片,黑道老大喜好的画面也那般配合风格地血腥。
入夜,小谦自然没有离去的打算。他在这里自由得就和自己家中无两样。想必是时常在这里小住惯了的。
怪不得他对这小岛如此熟悉,说是在这里出生的也绝对无人敢质疑。
我和小谦还在冷战中。正确来说,是我一个人和他在冷战中。
小谦根本就把前尘旧事忘记得一干二净,晚饭的时候坐我旁边又继续说起了那些自以为好笑的笑话,他心情转好,便开始多话起来,老头子于席中不知被哄得多么的开心,不住地轻拍着宝贝干儿子的肩。
这也是缘份吧。我就从来没有讨好别人的本领。小谦从小就懦弱怕事,却得到更多的保护。
不过今天的小谦已经不需要保护了,还有谁敢欺负他?除非嫌命长。
在这边住过一晚小谦便要与老头子话别,有什么好不舍得的?不是说好每隔几个月便会来这里看他一次吗?这老头活像个深闺怨妇,拉着小谦的手欲把他看个一千次一万次。亲生的也不过如此罢了。
小四深得宠爱真是好事,个个黑道老大都罩他,怪不得他可以这样横行无忌,无恶不作。
我们常常说的一句话是:这不是我的错,这是社会的错。
小四也可以说,这不是我的错,这是那该死的命运的错。这样想的话,就餐餐吃得香,晚晚睡得饱,天天过得好。
就算我不理他,他也有一堆话要说。小谦在回程的机上不停回想岛上的风光,再度发挥他的短话长说的本领,他的魂还留在卡萨里,我明明不想听,也要被逼遭受恶意广播,我看着他一个人说得那么兴味盎然,突然明白,其实他也只不过是个孩子。
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即使有着成熟的躯体,灵魂还留恋着过去,他有一部分的人格停在十岁没有得到补完。
他时而天真时而暴戾,无法掌握的情绪操控着他所有的行为,他的灵魂里面藏着两个人,一个是小四,一个是小谦。
因为得不到回应,他便挖空心思翻些前朝旧帐,企图勾起我们小时与之共处的温馨回忆。他总是这样说:阿翰,你还记不记得……
我什么都记得,我的记忆力比他想像的要好。十五年前的一切历历在目,更遑论两天前的事。
飞机已近终点,越过熟悉的城市上空,我望着下面被分割成小块的土地,这就是他们不停争夺的目标,争到了有什么意义?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从高处看去还分外的渺小。一点实感也没有。
“看不看得到?”小谦见我全神贯注盯着下面看,便用手指来指去:“这里是英雄会馆,那边的是雌沙湾,还有还有,那长长的一块拼起来的就是东区!”
好像我是地理白痴,他逼不及待地要为我补课,他说:
“东区有十九条街,有四个要段,每个段都有我的人在管理。”
“管理?”我忍不住要讽刺他:“真专业的一个词。”
这种时候,用强行霸占,或拦路打劫之类的才比较合适吧。
小谦抿着嘴笑,他喜欢看我的反应,无论好坏,我肯说话他就高兴。
“阿翰,别看这东区小小的无甚作为,它可是本城重要的据点,你有没有看清那十九条街的分布?每个段口都交错相连,层层深入,路路相通,除非警察局全员出动,否则要堵死东区完全没有可能,所以道上的兄弟们都喜欢东区。”
物以类聚,积小成多,几个小混混合起来便可以把罪恶加倍,原来他们都喜欢东区,怪不得东区的恶势力有增无减,你要寻人?去东区吧!你被人追杀?去东区吧!你想做黑社会?去东区吧!多年的经营,东区品牌俨然成为典范。
东区,麦小龙也喜欢东区。原来还有这种文章。
那错综纠缠的十九条街,有着错综纠缠的无数故事,由小四在“管理”,那定是惨剧居多。
“看,这十九条街多么繁盛,它们将会有无限的发展机会,因为它们都是属于我的!”小谦像发表演说般宣布着,见我无动于衷,接着又加一句:
“阿翰,我把整个东区送给你好不好?”
我觉得好笑,我说:“求之不得,记得附上地契。”
小谦明知我又在调侃他,但他心情实在好。
“阿翰,这里以后就是我们两兄弟的天下,想想都觉得兴奋,你高兴不高兴?”
“天黑了,早点睡吧。”我别过头去。
小谦看看窗外:“才下午三点多,天黑?”
飞机已经安全抵达。整个旅程到此为止。
我步下飞机,抬头看着蔚蓝的天。
发生在卡萨里岛的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而发生在东区的故事,却还有很长。


№17 ☆☆☆嫣子危于2004-03-28 17:31:0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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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屋的日子,和以前不太一样。
现在小谦开始允许我离开固守的范围,到外面去了。
不过这一点也不值得高兴。从原地禁固到移动禁固,对我来说,这两者的性质根本没有改变,一样的叫人心烦气燥。
而且现在我变得时时刻刻都得看着他的脸。小谦去到哪里也喜欢捎上我,就像携带随身物品般的习以为常,他说:
“阿翰,你是时候该了解一下道上情况了,我希望你可以早日上来帮我的忙。”
“帮你的忙?”我疑惑地看着他,我几时报名要当黑社会来着?我说:“你最好快点死了这条心!”
“你又说这种话了。”小谦嘻嘻地笑着,他说:“你不帮我帮谁?麦小龙吗?”
“这关麦小龙什么事。”我转开眼睛,不是我心虚,这个名字久不听闻,今天突然从旁人口中说出,不是不震动的。尤其提起他的人还是那样的不怀好意。
小谦的确是不怀好意,他故意挑这个时候跟我讨论这个话题,不是想暗示我就是想试探我,无论哪一样,都让人感觉不舒服。
“麦小龙知道你在我这里。”小谦说。
“他怎么知道?”我惊异地问。
小谦对我的紧张冷眼相看,他说:“你和他在一起这么久,竟还问这样白痴的问题?这小子的情报网在东区是出了名的,我当初小看了他,才会吃了他的亏。不过他得意不了多久,我自会叫他连本带利还给我。”
“你打算如何对付他?”我紧张地问。
“你想知道?”小谦神秘地对我笑而不答。
“放过他吧。”我说:“我会叫他把金子还给你。”
“阿翰,”小谦奇怪地没有发脾气,他变得很温柔,说:“在你接手我的地盘之后,我不希望再从你的口中听到这样天真的话。”
“我不会接手你的地盘。”
“别孩子气。”他一概当作听不到。
到底是谁孩子气?他这样一厢情愿,一意孤行,明知我没这意愿,仍然强行施予,是为了让我对他忠心不二?还是期望我会为他出生入死?
可怜的小四,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任的人,才会压上这么大的赌注,情愿冒险依赖这徒有其表的亲密关系。
他的固执迟早害死他,我却坐困危城束手无策,不论是小谦,还是麦小龙,我都救不了,我连自己也救不了。
眼前车子穿过东区不知哪条街,一阵哗啦啦的玻璃碎声盖过了喧嚷的人声,小店里面急匆匆地跑出一个狼狈的家伙,鼻青脸肿只顾抱头鼠窜,后面追出一大群人,手上挥舞着奇形怪状的凶器。
街上行人纷纷躲避,大家见怪不怪,站到有利的位置观看闹剧,无人阻止。
小谦更不关心了,他不知看得多高兴,还不停地哈哈大笑。
深秋的风莫名窜进车内,我寒心地打了个冷战。
生活中最可怕的,不是遭遇不公的对待,最可怕的是麻木接受,不愿反抗,最后习以为常。
这就是小谦说的繁盛。如果无人打架,无人生事,安乐平稳,东区就不是东区了。
东区是一个势力的区域,无政府主义,崇尚暴力,乌烟瘴气。
住在这里的人天天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朝不保晚,抬头见尽日出日落,是以一个比一个冷漠。
这不能怪他们,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生命的重要,在这里活着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能生存到今时今日都应该立即上香还神。
夜里会听到莫名的枪响,不知远近,或远或近,也不知何人,或正或邪,或者没有人。很久以前东区就已经被警方划分为重点整顿的死角,不过说了这么多年,只见东区罪案频频反复,却没见警方真正捉到哪个幕后老板。
小谦说,这是当然的。东区治安再差也不会有人认真去管,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别以为警察都代表正义,他们也怕被人寻仇。反正年年都有案破,交足功课他们一样有薪金,何必抵上性命来配合。
正邪之间其实最好沟通,小谦说,阿翰,你可知道黑道白道,最恶是谁?
我看着他。他不屑地笑,说,这个世界银行多过米铺,贪官大过忠良,他们不会跟钱过不去。
原来如此。
现在流行世界贸易,对外开放,正邪黑白又如何,只要互利互惠,一样可以互相共存,道上的自然是兄弟,警察里面的,是襟兄弟,总之四海之内皆兄弟。试想想这是个怎样的盛况,一方有难,四方支援,千呼百应,何其壮观。
看来还是在黑道发展有前途。我应该慎重考虑小谦的意见才是。我无意看向窗外,天色又近黄昏。
不知他收买了多少个警察,可不可以让我们今晚在警署设鸿门夜宴,人多热闹呀,我已经厌烦了每晚对着嗜血的小四爷,看他吃那半生不熟的腐肉。
“阿翰我们今天去庆祝吧。”小谦笑咪咪地,我真奇怪,为什么要天天庆祝?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开心?小四爷的日子过得真是再滋润不过,似乎打死一个人也得庆祝一番。
“你最近什么事得手了?”我问。
“说出来你定不高兴,不如不说。”他挨近过来:“不过这些你迟早也会习惯的,以后你就知道我们也有非做不可的事。”
“这个世上除了保护自己,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我说:“我对你的犯罪心理没有兴趣,你几时改邪归正,仍然是我的好弟弟。”
“那么现在呢?”他装天真:“现在我是你的什么人?”
我刚想说话,车子就停了下来。
面前一栋中式的茶楼,装修得不唐不宋不清,年代不可考究的样子,酸枝木格子窗,透过门面的山水画屏风,一眼就可以看到里面硬梆梆的椅子和桌面,黑古勒特,死气沉沉,可能侍应都穿一式僵尸装,一跳一跳地侍奉客人。
不过吃中餐还好,起码不必忍受小谦舞刀弄叉地在我面前肢解食物般的吃相,我开始想像今晚的菜式,希望不是人肉叉烧包。
贵宾厅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全西式的摆设,明亮时尚的玻璃落地柜,晶晶亮亮的水帘吊灯,暗红地毯,啧啧啧,这是什么品位,不中不西不伦不类,我转过头去问小谦:
“这茶楼不是你开的吧?”
他很惊奇:“你怎么知道?”
“这里很别致。”
“是吧?”他很高兴。一高兴他又拉着我到处参观,一边说:“我很少来这里,因为太远,我下次带你去另一家,那里才叫正点。”
经此一行,就算他把我带进古墓去我也不会再觉得惊奇。
好不容易坐定,菜就上了。似乎厨子深知主人口味,还没定菜就有饭吃?真有效率。看着一桌子的菜,小谦才问:
“阿翰,你要吃什么?我叫厨房马上做。”
我拿在手上的筷几乎没有掉到地上去。吃得完这里的菜就算不吐出来也撑个半死了吧。我突然发现小谦跟小龙在某方面极其地相似,他们浪费资源的意志堪比置对方于死地的决心。
小谦是个随和的上司,他这晚心情好,于是就招来身旁的保镖们:
“大家别客气,一起吃!一起吃!”
保镖们果然一点也不客气,各自就位,大家共聚一堂,气氛本来应该是热闹欢腾的才是,可是宴席之间无人说话,场面安静得似闭门戏院即将上演火爆猛片,大家同心同德,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只在吃饭。
我也像众人般低垂着头,不自觉地被这场面震慑,不敢发音。
间中目光偷偷张望众人,只见一望无际的墨镜反射着天花板上晶亮的彩色光线,我真担心他们会把饭粒扫到鼻子里去。
小谦侃侃而谈,体贴地为我布菜,嘴里一直嚷着:
“阿翰,快来试试这个,这菜有来头,我在安茶山吃过一次,想也没想就把那厨子高薪挖过来给我天天做。”
“还有还有,这个也好吃,你不知道,这菜有药疗效果,保肾!”
“这个也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还有……”
小谦过分的亲热和照顾让我浑身不舒服,我突然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嗖地站起身来。
大家煞是有默契地,全部放下筷子,抬头戒备。
他们目光一致,全部盯着我。
只有小谦有点愕然地问:“阿翰,你有事?”
“没事。”我被盯得毛骨悚然,只得说:“我要上洗手间。”
我急急离席,立即有四人离桌跟在我后面。横过一条走廊,我实在忍无可忍,转过头去生气地说:
“你们跟着我干什么?是不是我上个厕所也得接受监视?为什么不干脆拿个摄像机把全程拍下来!”
四个保镖被我唬了一下子,停在那里,互相对望一眼。
他们一定很奇怪,因为没有人见过我发脾气。
就算我和小四爷站一起,长得跟他一个样子,我也没有他天生的气势,别人一眼就可以知道谁是掌权者,好像我生来就是逆来顺受的命,不应会有反抗的自由和能力。
如今难得叫他们遇上我抓狂的样子,倒是新鲜得很,或许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形象跟小四有点时空倒错似的重叠,四个保镖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我气愤地转身离去,跨出一步,便与走廊转折处迎面而来的侍应生撞了满怀,杯盘碗碟碎了一地,发出哐啷脆响,四个保镖立即欺身上前,欲把那肇事的小服务生抓起来,我厉声地喝道:
“站在那里不许动!”
四人果然定在原地,动也不动。
我有点惊讶,我只是随便叫叫,倒没想到他们真的会服从。早知如此,我应该多摆脸色给他们看,原来只要装凶作势就可以控制他们,为什么之前没有人告诉我可以这样?
小服务生已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边频频点头道歉,一边蹲在地上迅速清理地上的碎片,我心里过意不去,只得跟他一起捡,四人站在后面不敢帮忙,也不敢上前阻止,只呆呆地保持守护的姿势,站在一尺以外。
服务生离去之前感激地看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就匆匆跑走了。
我也不吭一声,转头推门走进洗手间。
确定外面一个人也没有,确定间隔的门已经上了锁,我深呼吸了一下,打开紧握的拳头。
里面有一张小小的纸条,这是刚才那个小侍应在某个不被注意的时刻偷偷塞到我手里来的东西。
我轻轻展开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的字歪歪斜斜,显然记录得十分匆忙,写着:
后晚,八点,东区码头,想见你。小龙。
那的确是小龙的字迹没错,但他怎么晓得我在这里?我疑惑地盯着纸条上面未干的墨水,莫非他就混在这茶楼的客人中?
我耽在厕所里面想了又想,最后把纸条撕毁,丢进马桶里,顺利地冲走了。
十分钟后回到贵宾厅去,小谦笑嘻嘻地说:
“怎么这样慢,我还以为你掉到下水道去了,正要叫人去找。”
我也笑笑:“我刚从里面爬上来,幸好掉得不深。”
小谦惊奇地挑了挑眉,以前我从来不回应他的笑话,他说:
“阿翰,你在厕所里有艳遇?心情不错呀。”
我没有说话。
我在思考可以让我摆脱这些烦人的保镖的方法。
而且这个方法在后晚之前必须得想出来。
整顿饭吃得毫无滋味,我心情有点激动,脸色因着些许的酒意而显得红润,每次小谦呼叫我的名字我的手就会莫名地抖动一下,深怕他自我失控的眼神中窥见了什么秘密似的,我下意识地逃避着他的目光。
小谦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仍然开怀畅饮,大吃大喝,我由他喜欢,在我碗里不断砌珠穆朗玛峰。饭局随夜色渐深而终告结束。
自我发觉原来我也可以偶尔指挥身后那四个追魂使者之后,我就计划升级我行动中的威望,我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表情,我发觉如果我不说话,瞪起眼睛,寒着一张脸的时候,跟不苟言笑时的小四倒颇有相似,我反复练习这一表情,以备不时之需。
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那天晚上小谦依然缠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我不时张望时钟。
小谦一边摆弄手上的东西,一边说:“阿翰,你看这个好不好?”
他把一只款式精奇的手表比在手上让我看,见我没有意见发表干脆戴到我手上来,审视一阵觉得不满意:
“好像还是小气了一点,你说是不是?”
我看着自己手上的表,突然说:“这么难看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喜欢。”
“没关系,还有很多款呢。”小谦拔开面前的一堆,又拿了另一大套摆上来,“再看看再看看。”
“我要到商店去选。”我说。
小谦眨了眨眼,问:“为什么?”
这是我唯一可以离开这屋子的籍口,我只得硬着头皮说:
“什么为什么,普通人买东西都是去商店的吧,那里的服务多好,试一只表有专人侍候,客人都像上帝似的享受全套服务,谁像你,窝在这里像收集玩具,难看死了。”
对于我发表的谬论和一反常态的表现,小谦并不怀疑,他太急于讨好我,只说:
“得得得!去商店去商店,你喜欢就行。”
小四爷专车驾到,他和我一起上了车,还未起程,小四的电话又来了,这个大忙人,今晚越忙越好,我在心里祈求,一定是诚意打动了上天,小谦回过头来的时候,有点沮丧,他说:
“阿翰,不如我们明晚再去好不好?”
“不好。”我冷冷地一口拒绝,在这节骨眼上更加多几分表情:“你又想敷衍我?次次都这样,以后不要再叫我相信你。”
“但我今晚不能陪你……”
“你当我三岁?我不用你陪。”
小谦被我的冷淡唬着了,有点不高兴,我怕他一个脾气来了我就吃不完兜着走,只得怀柔政策,软硬兼施。
“难道我自己去也不行?”我放软了态度,恳求地问道。
“你一个人去?”
“这还是你第一次送东西给我,别以为我会跟你客气,到时帐单寄到你名下,可别告诉我你付不起那价钱。”
小谦笑了,他说:“得了得了,谁跟你计较这个,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好了。”
难得他的慷慨有机会被体现得这么伟大,小谦有点得意,心情立即变好。
他欢送我的离去,现在我要担心的就只剩下要如何撇掉身边那四个比口香糖还粘乎的保镖。
车子一直驶离小四的控制区域,这样说好像也不对,因为只要我没有离开东区,这里始终还是他的势力范围。我指着要去热闹的市中心,人越多越好,我在某一个路口突然叫停,我对着坐在车子前面的两人说:
“喂,你和你,去给我买点东西。”
他们有点愕然:“买什么?”
“有没有看见那边有间女士内衣专卖店?”我指给他们看:“去给我买套最高级的黑色蕾丝套装,标准码,一定要是密丝丹东设计的,别给我买错了。”
两人对望一眼,再度向我确认:“你说买什么?”
“女人内衣呀!听不到吗?未见过?我要买来送人!”我摆出一副不耐的神色大声地说。
“但是你……”
“我好意思进去还用得着叫你们吗?蠢材!就只会白领薪水,做那一点点事都唧唧歪歪的,有完没完?”
两人还是坐着没动,奇奇怪怪地打量我,是不是我不够恶?我的心突突地跳,平生没说过几个大话,一来就说个超劲爆的,连我自己都快忍受不了自己的变态,但既然扯破了面子也干脆豁出去了,我只得继续扮演超级恶人。
“怎么还不去!”我用力蹬了前座一脚,破口大骂:“坐在这里有饭吃?”
两人沉默一阵,其中一个抬眼看了看他的同伴,有点忍辱负重地下了车,我有点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如果他们坚持与我抗衡的话,我可不晓得要怎样收场。幸好小四爷教导有方,让他们对上级命令贯彻始终。
打发掉两个,还有两个。我们坐在车子里等呀等,这是当然的,在他们的同伴找到密丝丹东的大作之前——问题是如果这个世上真有一个内衣设计师叫密丝丹东。
“这么久还不回来找死!”我在一个计算好的时刻再度大发神经,随便挑中一个就叫嚣起来:
“喂你,去看看那两家伙到底在搞什么!买件衣服也拖拖拉拉吃了猪油似的,是不是躲在哪里偷懒?”
那个沉默的家伙冷冷地扫我一眼,在那一刹我以为他立即就要从怀里掏出手枪直接把我干掉。但最后他还是走下车去。
现在剩下一个,时间无多了,我得赶在他们折回之前完成一切。
趁身边的人不注意的时候,我把手伸进衣袋里,按下某个按键。然后,手机的铃声便响了。
我接听电话,装模作样:“喂喂喂?小谦?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推开车门,我走了出去,那个保镖立即跟了出来,我走几步他就走几步,我假装信号不良,径自做着一个人自问自答的独角戏,不停地嚷嚷:
“大声一点呀,我听不到。什么?你说什么?”
这么烂的戏真不知可以骗得了谁,那个家伙亦步亦趋,我只好停下来,继续跟电话说:
“对对,我知道了。你要说什么?啊是……现在不方便……我身边有人……”
我有点厌恶地瞪了瞪跟随而来的男人,这是我训练多个小时的专业目光,那家伙果真愣了愣,停住了脚步。
他明显地听到我对话的内容,为证明他不是有意“偷听”我和小谦的重要机密,他只得识趣地不跟过来。
我在他的注视下越走越远,拐到一条巷子里后拔腿就跑,在保镖先生发现了要追上来时我已经成功穿过了巷子跑到对面的大街上去了。
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我跳上车去,车子正好就在气急败坏的保镖先生面前驶过,我看到他急得直顿脚的表情就忍不住要笑。
“东区码头。”我在松懈下来的时候,终于可以说出我要去的地方。这一个月以来,我唯一的自由就是现在,我最大的希望,是可以再次见到麦小龙。


№18 ☆☆☆嫣子危于2004-03-31 20:49:13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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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区码头寂静如死。
偶尔可听到远处传来细不可闻的行船声,几盏将灭不灭的街灯呆呆地站在岸边,点缀着荒凉而寒冷的宽广码头。
走近海堤,我到处张望,遍寻不获。除了海风,潮声和蚊子飞过的嗡鸣,这哪里有麦小龙半点的影子?
那家伙到底藏到哪里去了?我走近灯下,看了看时间,指针正好踏八,现场一片冷清,连块多余的垃圾也没有。
我拉紧了衣服,似一个瑟缩夜里等待接头的密探,左望望右望望,生怕被人发现,又怕那人看不到我。
等着等着,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一个小时也快过去了,我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但我无法主动联络麦小龙,他呢?他人在哪里?可以看见我吗?到底有来没来?
呼呼的风吹过无边的码头,这里没有渔民,没有行人,也没有幽会的情侣,只有无数的货柜箱子,堆砌在星空月夜下,鬼影幢幢,暗黑重重。
无声的码头显得格外恐怖,像随时有事发生,一股山雨欲来的预感,我站在中央,突然耳边响起了车子的引擎声。
我的心开始狂跳不止,这是小龙的标志,这个我作梦也听到的声音,这个我作梦也看得见的人,立即就要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甚至不敢回过头去,怕一切会变成浮烟掠影飞散眼前,直到他的声音响起:
“阿翰,你在等谁?”
我血液凝固,脸色惨白,小谦的车子停在我的身后,他摇下车窗,一脸笑意盈盈:
“我看一定不是在等我。”
我僵直地转过头来,瞪着他。
“你还逃得真快。”小谦冷冷地咂着嘴,说:“从三天前在茶楼里你收到字条开始,你就一直发热发到现在,这么想见麦小龙吗?正好,我也找他。一起等如何?”
风太大了,我几乎被吹得站不住脚,与车内的人对峙数十分钟,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谦的眼神平淡得看不出感情,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所有的行动都在他的眼底之下,他顺水推舟,默默看着我如何一步一步策划,他让我觉得自己设计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最后却一棒打翻我的船。
“沈翰谦。”我无意识地喃喃叫了一声。
“别叫我。”小谦深藏在他的车子里,说:“你让我很失望。”
“麦小龙在哪里?”我寒心地问。
“你问我?”小谦哈哈大笑:“你不是在等他?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你把他杀了?”我一拳揍在车顶上,车子轻轻震动一下,“是不是?回答我!”
小谦寒着一张脸,他气得脸也崩紧了,一双眼睛锐如利箭,他盯着我说:
“是又怎样?如果我说是!你能怎样!”
“沈翰谦你给我下来!”我发狂地踢着他的车子,大声向他吼叫,我为什么这么笨!小龙约我八点,但现在都快九点半了,我还一直傻傻地等等等!在小谦把他斩件装箱的时候我就站在这里吹风看夜景,我才是被人耍得团团转的傻瓜!凶手就在这里,凶手就在眼前,他还是我的亲弟弟!
“沈翰云!你给我听着,别说是一个麦小龙,只要是让你对我有异心的人我通通都要做掉!你能怎样?啊?你能怎样!”
小谦跳下车来,我不容分说就一拳飞去,他头一偏躲过了我,同行的车上保镖们蜂拥而来,个个用枪对准我,我一概视而不见,与小谦大打起来。
他们根本不敢开枪,没有小谦的命令谁也不敢妄动,只怕流弹无眼,伤及无辜。
在这场殴斗中甚至无人敢上前劝阻调停,我不及小谦力猛,连吃几拳,早就两眼冒烟,星光飞闪,想也知道,我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个天生杀人狂,不过死在他手里的冤魂这么多,也不差我一个了。
我抓起他的衣领把他撞向车身,小谦提步急煞,一手撑住车门,反手把我拉扯撞去,我冷不防受到重击轻哼了一声,一反身用手肘撞开他,不知哪来一声枪响,小谦啊的一声跪倒在地。
全场惊呆,到底是谁开的枪?
小谦左脚受伤,血流不断,他目露凶光,咬牙切齿:
“沈翰云,你出卖我?”
我呆在当场,完全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第二枪又响了,车子的轮胎应声爆响,有人大叫:
“我们遭人埋伏了!快扶小四爷走!”
话音刚落,枪声更是此起彼伏,连环发射,我们站在码头中央正合了敌人的意思,大家连忙四下散开,小谦被忠心的手下护送着向边处撤退,连我也得到特别照顾,有人自我身后把我拉扯过去,叫道:
“走这边!”
我方向混乱,丧失主意,只得一直被那人拉上斜坡,混进码头后面的山林里去。
直至一个隐密的地方,那人方肯停下,他松开了手,手里紧握着枪,他把另一把丢给我说:“接着。”
我出于本能地接过他丢给我的东西,在我完全看清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的时候,我吓了一跳。
“你不会连枪也不会开吧?”那人看我一眼,见我一脸惊恐,他说:“保护自己是必要的,我劝你先逃出了生天再去同情别人。”
外面枪声不断,他屈身前行,低低地向我叫道:
“跟着我。”
我对枪战一窍不通,只得贴身跟随,不过情况也不容乐观,就算我有幸跟了个武林高手,武功也不在我身上。发生起什么事来,我自然是做垫在下面的那个。
这个高人好俊身手,带着我百步穿杨,转了几转,往地势更高的地方探去,中途没遇到任何意外,不过我就连摔几跤,还得他出手来扶。
“沈翰云,你不是连路也不会走吧?”那人查看我处处皆是划伤擦伤,皱起了眉头:“怎么上来之后你又破了这么多?”
“你去被小四打完一轮再来爬山试试。”我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职业特攻队,你们下次演习不要叫我参加。”
那人笑了起来,说:“可惜这不是演习。你可别去试着中枪。”
我知道,我死了对他也没有好处,小四爷就算要处置我,也要折磨活人才有意思。
“这里暂时安全,你可以在这里竭一竭。”他好意地说:“待会儿我送你到外道去,那里还有我们的人在守着,他们会送你回去。”
“我有没有第二个选择?”我问。既然他说可以休息,我干脆就瘫倒在地。
“抱歉没有。”他说。一边小心地拨开前面的草树,向下窥探。
我们之间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月色映在他的脸上,我清晰地打量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你想知道?”他反问。
“怎么,这是机密?”
他笑,说:“你可以叫我阿星。他们都这么称呼我。”
“阿星……阿星……”我无意识地重复。然后不语。
这个人带着一股沉稳的底气,似乎什么也镇得住。怪不得小四爷对他另眼相看,特别器重。
小谦出入,这个人都紧跟左右,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在紧要关头,他不去保护小四爷地却跑来保护我?
“你觉得小四爷如何?”我突然问。
“为什么这样问?”他微微一愕。
“不能问的吗?又是机密?”
他沉默了一阵,只含糊地概括道:“他对我很好。”
“好成怎样?”我追问:“他有没有把喜欢玩的女人让你先选?”
“女人?”他奇怪地望着我,我毫无意义地呵呵笑了几声,说:
“算了,当我没问过。”
“沈翰云,你跟小四爷是亲兄弟?”他好奇地问。
“废话,一看就知了吧。”我伸手捂住脸,又问:“你说我好不好去整容?”
“道上可是许多兄弟都不知道。”他说:“你要整容?我介绍医生给你。”
“神经病。”我说。
我们两人相视而笑。在这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如此气氛令人不觉平静下来。
我说:“阿星,为什么你愿意为小四爷卖命?”
他又是一段惯性的沉默,说:“不为什么,给谁卖命都一样,最后不过是为了自己吧。”
然后他又打趣地说:“问这干嘛?不是小四爷派你来刺探我的吧?”
“你不怕死吗?”我不答反问。
“死,谁不怕死?我又不是神仙,当然怕死。”
“我记得你很英勇。”我说。
“我?”他一脸疑惑。
我笑而不语。他一定不晓得,我曾经亲眼看着他骑在机车上在我面前飞过的样子,那么的豪气万千,那么的激动人心。
那时他受小四爷之命潜入豹哥场内做卧底,最后还被发现,只得扔了个炸弹一走了之。
阿星自此更是小四身边不可或缺的重臣,这年头肯拼肯博肯挨刀的不是没有,但做得出色做得漂亮的却不多。
“阿星你会背叛小四爷吗?”我问。
“背叛?”阿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说:“像你这样吗?”
“我又不是他的手下。”我不悦。
“小四爷很少会这么紧张别人,你是他最亲的人。”
是吧,我仰躺在地,想着。如果不是有真正的血缘关系,我早就死完又死,投胎好几回了。
小四小四,我已经完全捉摸不住这个人。还有以后呢?我是不是一辈子得看着他的脸色,步步错不得?
这世上有哪个哥哥做得似我这般没志气的?真是死了也不瞑目。
下面的枪声渐乱,阿星煞有介事地凝神细听,他低低地说:
“这里不宜久留,我先带你离开。”
我只好继续和他上路,这次他走得似乎很急,像有什么重要事情恨不得立即要办妥似的,或许是他发现了什么,急着先把我这个累赘安置好再去加入战圈。
即使是如此寒冷的夜里,爬在山上我还是禁不住汗流浃背,气喘连连,我说:
“阿星,是不是小四出事了?”
“现在还不知道,”他想了想,说:“阿翰,我想我实在赶不及送你出去了,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上走,出了大路就可以看到我们的人,千万不要走错了。”
“你要去哪里?”我急急地问。
“下面需要我。”他说。
没想到他竟为小四至此,我忍不住定定地看着他。他在一个意外的动作下停住,也定定地看着我。
“阿星,我……”
“别说了,”他打断我:“记住,枪要这样用。”
他一手把着我的手,每一个动作都那样干脆利落,他的温度在刺骨的风中显得那么明显,一阵一阵传送至我手中。
“如果有人威胁到你的安全,就干掉他,不要犹豫。”他说。
所有要交待的都交待好,他赶我上去:“快走!”
我一步一回头,像生离死别,他沉默地目送,一言不发。
最后,我还是转过头来问了他一个突兀的问题,我说:
“阿星,你可认识麦小龙?”
他呆了一呆。似乎我今天问的每个问题都那般难以解答,他喜欢用沉默来思考,好一会儿,他才说:
“放心,他没死。你快走吧。”
我想也没想,转身向上飞跑上去,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身后的阿星完全消失所踪,再也看不见人影,我才停下。
我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枪,就像阿星所教的那样,屈身前行。我悄悄改变方向,自山中另一小道向下走,折回东区码头。
夜色越来越浓,气温也越来越低,下面的枪声时断时续,一切还没结束。我的触觉倍加敏锐。
麦小龙还没死。
那他到底藏在哪里?我心焦地想,他既然把我叫来这里必定不会失约,为什么到最后他却没有出现?
除了“意外”两个字,我再也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为他解释。
但事情真的就是我所想的那样简单?小谦为何会突遭伏击?麦小龙一个人绝对挑不起这场枪战,整个情况看起来像个预谋,似乎有人非要置小四于死地。
到底是谁?恨小四的人这么多,到底是谁?
我混乱地思考着一切,脑里闪过一个人。
对了,小四做掉了豹哥,下一个要对付的会是谁?那个与豹哥联手的人笈笈自危,他为求自保,必定先下手为强。
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耳边传来一下枪声,有人在我不远处被击毙倒下,我紧张得屏住了呼吸,我竟不知道,原来我已如此接近火线。
待一切平定之后,我才慢慢地向枪声响处爬过去。触手所及的是湿润的泥土和草屑,还有一点点带着温度的粘腻,我已经不敢细细确认那到底是血水还是泥浆,轻轻拨开面前的草丛,我借着泛白的月光,看到了那个死在这个惨淡码头的游魂。
像要证实我的推测一样,躺在那里的,的确是青华帮的人。
这整场内战,显然由华老板一手包办。他到底怎样安排这一切?麦小龙又扮演其中的什么角色?
我越想越糊涂,越想越想不出个所以然,我有许多问题要问,我有许多事情要去证实,但当务之急是先叫我找到麦小龙。
但我要去哪里找?我根本不晓得他有没有出现过在这码头里。
一直潜行至完全下了山,我又回到了码头广阔的边缘,紧贴着一排排比人高出好几倍的巨型铁柜,我更小心地摸索过去。
提着手里的枪,这随时会走火的东西可不是玩具,我想了想,把它插在腰后,然后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铁柜。
刚一停定,便听到远处呜呜的鸣笛声,有人驾着船在海面上飞驰,还有好几艘船浮荡在后面,之后又是一连串不明来历的枪响,有人中枪掉水,也有人大叫:
“他们在南边。快追过去,一个也不能放过!”
陆上混战变成海面混战,东区码头这晚好不热闹,个个争着表演,你来我往,你追我赶。
我睁着斗大的眼睛,企图穿透黑夜直达远处,看清每个细节,可惜除了浅浅的一片雾气,和隐约闪动的人影之外,我什么也看不见。
铁柜下达达地响起急促的脚步,有人停在下面,接着是另一阵急促的脚步,也停住,说:
“华老板,小四他们的援兵如果上了岸我们就更难下手了。”
我伏在铁柜上方,没想到我和华老板缘分这般好,见完一次又一次,我自铁柜的缝隙间张眼偷望,虽然下面的人影被挡去一半,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就算火拼也盛装出行的优雅男人。
华老板凝神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却不知有人就在他头顶上,我手里拿着枪,把他对准,只要我一动手指,他就会一命呜呼。
“小四那小子比他老头还难缠,我们错过了这次恐怕再也杀不了他。”华老板冷冷地道:“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劲才把他逼到这步田地,不能让他有回去的机会。”
“兄弟们都在搜他,但那小子不知藏到哪里了。”
“放心,他身边的人都被我们逼开了,他又中了枪,跑不了多远。再搜!告诉兄弟们,谁亲手杀了小四谁就是我青华帮里的英雄!”
没想到平日一派风度斯文的华老板,恨起某人来嘴脸也一般狰狞,我手中的枪直指他的后脑,咬紧牙关,我在心里不断对自己大叫,快呀,快动手!他要对付小谦,我绝不能让他得逞!
手里的枪沉得像重千斤,我拿着枪的手不住地抖,我扣在扳机上的的手指也不住在抖,只要一拉扯就可以结束一切,我还在犹豫什么!
但就只在这一刹那的电转,一颗子弹打在铁柜边上,下面的人吓了一跳,连忙逃命跑开,有更多的人追了过来,连发数枪,众人的脚步渐远。
我立即改变主意,从铁柜上爬下,我不能呆等在这里,连平日躲在后面指挥的华某人也不惜泄险亲身上阵,大概他也被小四逼得走投无路了吧?他要杀小四的那股狠劲,一如为求生存的意志,坚定不移。
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先找到麦小龙还是希望先找到沈翰谦,我头脑发麻,找到了又怎样?就像小谦那不留余地的无情质问:你可以怎样?
不过我已经无时间去慢慢想我可以“怎么样”了,这个码头我熟得不能再熟,小时候这里还没被开发用作装卸货物的据点时,我和小谦就经常赤着脚跳在海边抓寄居蟹,没想到十五年之后我们回来,游戏却升级到如此火爆的境地。
我知道小谦藏在哪里,这个码头的某个接点连着外滩,那里是小谦最爱去的地方,他说他喜欢那里,是因为玩捉鬼的时候我总找不到他。
或许十五年后,我还是捉不住他。他那么的自信和狡猾,谁也别想把他捉住。
我希望最好是这样。
不过愿望和现实,总是不能重合。我摸高爬低地跨过外滩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小谦,他光天白日地就晾在沙滩上,别说是躲起来,他现在连多走一步也成问题。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我在这里看到了沈翰谦。
小谦左脚受创,半跪在地,对面有人用枪指着他,那人正是我怎么等也等不到的麦小龙!


№19 ☆☆☆嫣子危于2004-04-05 19:05:35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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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场面让我血液倒流,作不得声。
他们并没有发现有闯入者,这两人互相仇视的目光形同另一个世界,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
我从未见过麦小龙那般冷冽的表情,他平举在寒风中的手笔直地指向小四,那柄漆黑发亮的手枪映衬着他冷酷的双眼,火焰跳动在他深海一般的瞳孔中,散发在他身上的杀机盖过了沉重的夜色。
小四似乎就是他在这世上最恨的人,麦小龙冷冷地开口:
“郭剑生,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
小四哼哼地冷笑两声,他说:“麦小龙,你罗里罗嗦个什么?那么想杀我就开枪!”
一颗子弹射在小四的脚边,周围一片安静,接着响起小龙那冰冷无波的声音:
“你似乎已经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我一直想问,像你这样的人,到底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你杀了这么多人,到底有没有作过一次恶梦?”
小谦笑到直不起腰来,他夸张地咳嗽两声,呸地一声:“你傻掉了没治好?是不是有病呀你!”
小龙铁青的嘴唇毫无血色,他的眼里却暴涨出红丝,一字一句地说:
“那么你一定也不记得东区十七街地座三铺的连环灭门惨案了?”
小四停住了笑意,怀疑地瞪着他:“我还以为你只对我的金子感兴趣。姓麦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对你的金子才没有兴趣。你也不必知道我是谁。”小龙的声音更冷了:“等你到了地狱自然会有人向你追讨这一切。”
小龙拉下保险,蓄势待发,我大叫一声:“住手!麦小龙!”
两人同时向我望来,我飞奔出去,挡在中间,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背后突然有人一手伸来,架在我的脖子上,一直把我拉后,我还没调正思绪另一把枪已经结实地抵上我的太阳穴。
“退下去!不然我一枪打死他!”小谦劫持着我向麦小龙叫道。
情况有一刹那的僵持,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艰难地发问:“小谦,你干什么?”
“你给我闭嘴!”小谦神志狂乱,他的枪更深地抵向我,我吞了吞口水,只得顺着他的意思闭口不语。
“退下去!听不听得到!”小谦再次对小龙吼道。
我想没有比这更荒诞的事了,小谦竟用我来威胁敌人,但更荒诞的是他的敌人竟然真的倒退了开去。小龙并没有放下他的枪,他只退至一个既定的距离,眼睛死死地盯着小谦,他说:
“你疯了,他是你哥哥!”
“我哥哥?哈哈哈!”小谦不屑地啐了一口:“这家伙只大我十分钟,哥什么哥!就只晓得装模作样,成日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嘴脸,教我看了要吐!”
“喂你!”小谦的气息火爆地吹在我冰凉的脸上,我清楚听到他拉开保险的声音:“人家姓麦的在问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做我哥哥?”
我的心直往下沉,绝望地闭上眼睛,我说:“沈翰谦,我不知道原来你这样恨我。”
“我恨你?”小谦仰头哈哈大笑,完全失控,他的手臂更用力地勒住我的脖子,我几乎无法呼吸,却仍听到他充满恶意的嘲讽:“你说我怎能不恨?吓?怎么能够不恨你,你瞧你自己什么德性!”
我们三人形成一个奇怪的阵营,对立在无人的沙滩上,海水一浪一浪汹涌上来,又一浪一浪汹涌而去,小龙的枪指着小谦,小谦的枪指着我。
“沈翰云!”小谦的指控破空传来,那么的尖锐刺耳,那么的铿锵有力,他大声地说:
“我告诉你为什么我恨你!因为你总比我走运!你装什么清高?你装什么无辜?我告诉你,郭老头子当年原本看中的人是你不是我!那个烂女人却抱错人,他妈的凭什么要我得背负你的命运?这一切都原本应该由你来承受,我是沈翰谦,你才是郭剑生!”
“你说什么?”我死死地瞪着前面,麦小龙也死死地瞪着这边,他的表情不会比我好看得到哪里去,我舔了舔发紫的嘴唇,颤抖地说:“小谦你别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小谦的情绪完全沸腾,一触即发,他向我大吼:“我送你下去见那个三八,问她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去问她跟郭老头在搞什么飞机,你去问她怎么做人阿妈,厚此薄彼,我不是她亲生的吗?为什么把非要我去冒充你?为什么不带你走却把我拉下水?她就这么想我死吗?不过她不知道自己比谁都先死!你告诉她这叫天修,叫报应!”
“如果真有报应,你应该第一个遭受。”小龙恨恨地接口。
“你给我闭嘴!”小谦大喝一声。
全场再度陷入短暂的沉默中,余下一片浪潮翻滚,三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这才是真实的沈翰谦。不,他不再是沈翰谦,他是郭剑生,也不,他不是郭剑生。
我已经混乱。
“沈翰云,告诉我为什么?”小谦离我太近,温热的液体自他的脸上跌落在我的颈里,惊烫着我,他声音哽咽,却满恨意:
“为什么你总是轻易得到眷顾?为什么你总是比我快一步逃开?为什么最后总是我一个人?为什么我得独自面对这一切?!”
我的眼睛模糊不清,他伤心的质问敲在我的心里,他激动的情绪比任何人都更容易影响我。为着某些先天的感应,他的痛苦,绝望,憎恨,挣扎,哀伤通通直接抒发在我的神经里,渗入了四肢百骸。我仿佛可以看到,那个十五年里不停抵抗着迎面而来的种种遭遇,最后却无声沉进命定洪流里的灵魂,如今依然如此不甘和无奈。
我的弟弟代我顶替了这场灾难,他声声的控诉划过沉寂的夜空。“为什么?为什么?沈翰云,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小谦那样的亢奋,难以自控,我不敢告诉他,那个他如此深切痛恨着的女人,她其实并没有抱错人。
自小时候起,她的眼睛就一直放在小谦的身上,她的溺爱完全不加掩饰,她温柔的目光,骄宠的呵护,细意缠绵的软语安慰,全部***给他,就连最后,她也选择与小谦生死与共,而不是我。
小谦永远也不会明白,当年就算她违背了郭老头的意思,把他带走,那也是因为她多么希望把小谦留在身边。
她是那样地爱你,小谦。
我的眼泪落在颈里,与小谦的混在一起,我冷静地说:
“沈翰谦,放下你的枪。”
“怎么?你怕死?”小谦扭曲地笑着,他嘶嘶地吸着气,腿上的伤让他难以支撑。他试图后退,仍然紧紧地劫持着我,麦小龙的枪头紧趋着我们变动的方向,外滩上传来马达的鸣响声,一艘快艇破浪而至,我心念一动,不知这来者是敌是友?
小谦也如我一般心急,他这一分神,腰上又中一枪,啊的一声跌倒在地。现在他根本站也不站不起来了,手中的枪飞出老远,我颈上的力道突然一松,不禁向前倾出数步,至站稳时才看得清楚,立于艇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紧追不舍的华老板,他的枪打中了小谦,现在对上我的脸。
在他来得及扣下扳机之前,枪声又响,出膛的子弹直穿华老板前胸,他卟嗵一下落入水中。
我回转头去,正好看见麦小龙收回目光,他干掉了华老板,下一枪就指向地上奄奄一息的沈翰谦。这一晚,像所有人都浸透在仇恨中不能自拔,怀着各自的目的在这码头上为所欲为,在小龙未及发枪之际,我扑倒在地,抢去刚才小谦失手掉地的手枪,直指麦小龙,我大叫:
“够了!麦小龙,丢掉你的枪!”
麦小龙一呆,他瞪着我,像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他说:
“阿翰,你干什么?”
“我叫你丢掉你的枪!”我大叫。
“这是什么意思!”麦小龙气得七窍生烟,不可置信,“这家伙刚才怎么对你?你竟然护着他?沈翰云你在这个时候逞什么英雄!”
“丢、掉、你、的、枪。”我缓慢地重复,每一个字都说得凶狠切齿,像我才是与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麦小龙继续瞪着我。我目光坚定地与他对抗,脸上没有一丝玩笑的表情。他咬了咬牙,只得慢慢半跪在地,缓缓放下手中的枪,但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站起来,他戒备地望着我,冷冷地说:
“沈翰云,连你也跟小四一样疯了。”
“是,我疯了。”我一步一步向他走近:“从认识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只能是个疯子,你忘了?”
麦小龙噤声不语,他定定地看着我,我停在他的面前,枪抵在他额前:
“为什么你要利用我?一开始你就在利用我!你爆破了我的屋子,你要让我跟着你逃亡,你处心积虑把我拉进来,为什么?”
小龙的眼中闪过一抹光芒,我呼吸也渐显紊乱: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这是巧合?为什么不说一切都是误会?为什么不说你做这一切都不是出于预谋?”
“我真想知道,当你看着我样子的时候,是怎样忍耐着不去想起让你恨之入骨的小四爷。你劫了他的金子,妄以为可以引他出面,但你没想到自己计划失败,于是你又利用我!黑道上见过小四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因为你的情报来得比别人快,你的情报网真是厉害,西麻街前开山先祖萧寿年是你干爹,现任警属情报科主管雯雯是你妹妹,麦小龙,只要你愿意,你一定是东区最出色的卧底!”
麦小龙的眼神深远难测,除了冷酷的沉毅,里面还有一点点震动和惊奇,他甚至疑惑我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多,那是因为他不晓得我曾在雯雯家中窥看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但我却今天才晓得把一切联想在一起,我恨自己的无能,更恨自己遇人不淑,有眼不识泰山!
“阿翰,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小龙刚一开口就被我打断: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我向他大声吼叫:“为了引小四出来你无所不用其极,你利用我利用华老板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东西!现在你满意了?你终于得偿所愿,但我抱歉地告诉你,我不会让你杀了他。”
“小四死有余辜,你不让我杀他,自有人做。”小龙原本眼中闪过的一抹歉疚也荡然无存,一提起小四他就浑身着了火一样:“你可以阻止得了几个?”
“那就从你开始。”我的枪由他的额转向他前胸。
麦小龙镇定地盯着我,他说:“阿翰,我不信你会开枪。”
在今晚以前我也不信自己会拿着枪对准他。
我目光浮动起来,他的影子荡在一片迷蒙中,我颤抖地对他说:
“麦小龙,我很后悔认识你。”
小龙的嘴唇不自觉地颤动一下,眼里浮现出浅薄的光华,他咬着牙不肯作声。
“阿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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